葛听听很久没有睡得这样好了。
还在村庄时,&nbp;&nbp;家里的被子散出古旧的潮味,床上永远带着阴冷湿气。无论怎么清洗晾晒,她和外婆的被窝总是冷冰冰的,&nbp;&nbp;闻起来像某种动物的巢穴。
城里的黑网吧则混合了泡面味、脚臭气和烟味,周遭全是哒哒的键盘声响。但要去封闭区凑合,&nbp;&nbp;她没有床铺和被子,&nbp;&nbp;只能靠蜷缩身体保温。
上次睡得这样好是什么时候来着?
褪色的记忆浮出脑海,逐渐变得清晰。
那好像是十年前,山崖下。父母的身体变得冰冷僵硬,任她怎样哭喊都不回应。
她哭哑了嗓子,&nbp;&nbp;哭软了四肢,&nbp;&nbp;头裂开似的痛。
【宝,别怕。】她突然听见妈妈说。
【没事,爹娘都在。】她突然听见爸爸说。
他们没张嘴,但他们在说话。哪怕声音一点点微弱下去,&nbp;&nbp;哪怕只能艰难地重复几句话。细雨般的呓语里,&nbp;&nbp;幼小的葛听听蜷缩在父母怀中,&nbp;&nbp;静静闭上眼睛。
从那之后,&nbp;&nbp;她突然理解了“尸体”。
她知道怎么操控它们,甚至知道该怎么与新死的“尸体”交流。
人死后不久,会留下一些回音似的东西。回音会逐渐消散,&nbp;&nbp;但它们总会在世间停留一段时间。
是执念?是牵挂?又或是死者生前最后的想法?她不清楚。
但如今她明白,&nbp;&nbp;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个夜晚追上冯琦——那个孩子的身上,似乎也有两缕微弱的回音。
就像当初的她自己。
葛听听在床上翻了个身,睁开眼睛。
异世界的幻影消失了,&nbp;&nbp;面前仍是她所熟悉的现代摆设。她的床头放着个精致的八音盒,&nbp;&nbp;果篮里的苹果通红喜人,&nbp;&nbp;颜色温暖。
她撑起身体,伸手去拔手背上的输液针。
【不要随便动,小心受伤。有什么需要,请用手写在这里。】
一个平板伸到她面前,屏幕上打着显眼的字。葛听听转过头,女护士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护士小姐像是非常了解她的状况,胸牌上还有着个奇怪的黑印。
【冯琦?】葛听听艰难地写。
歪歪扭扭的字迹从屏幕上消失,变为规整的打印体。
【冯琦很好,他已经醒了,我正要和你谈这件事。】
护士清空屏幕,快速写出一句句话。
【你之前看到的“异世界”,是受到了某种致幻因素的影响。能理解吗?】
葛听听愣了几秒,她慢慢缩起身体:【我们攻击的怪物?】
还没被影响时,她看过吴涛的死亡场面,心下多少有些猜想。
【是人,不过是警方追捕的罪犯,会有人和你好好谈这件事。不要害怕,你们两个情况特殊,警方会公正地判断。】
葛听听缓慢地点点头,看上去仍然非常紧张。
护士冲她鼓励地笑了笑。
【我们与冯琦沟通过,他仍然相信你们刚从异世界回来。他还太小,请你暂时不要告诉他真相,我们会有专人负责这件事。】
【我明白了,我不会说。】
葛听听一字一句地写。
【我比他年纪大,比他懂得多。如果要罚,我的责任更大。】
年轻的护士走上前,给了女孩一个小小的拥抱。
【不用担心,我经历过和你差不多的事。】她写道,【相信我,你们都会有一个家。】
葛听听看向床头漂亮的八音盒,她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输完液,在护士的陪同下,她见到了冯琦。
护士把冯琦的输液针挪去了脚背。男孩空出双手,正抱着个龙玩偶玩游戏。他脸上的脓血被擦得很干净,面颊虽说还透着憔悴,好歹有了些血色。
看到葛听听,冯琦睁大眼睛,欢快地喊出一个词语。葛听听悲哀地发现,她不再能听懂男孩的话了。
【我听不懂。】她难过地靠近,摸摸男孩的头,【我听不懂了……但我很喜欢之前能聊天的日子,谢谢你。】
男孩一愣,他歪过头,向护士要来平板。
【没关系,姐姐ui便说。我都能听懂!这是我的超能力!】
冯琦欢快地写道。
写完这句话,他犹豫了几秒,又认认真真补了一句。
【现在我们都回家了,你还可以当我的姐姐吗?】
葛听听咬住嘴唇,她学着刚才护士小姐的动作,轻轻给了男孩一个拥抱。
真好,她想。
【当然。】她说。
……
识安大厦,紧急事态处理部。
符行川少见地换了件鲜红长衫。这会儿他正对着杯子狂倒速溶咖啡粉,一边倒一边打哈欠,一双黑眼圈仿佛熊猫成精。
李念:“你居然还活着。”
李教授打量了会儿搭档身上红艳艳的布料:“……还是说你打算今天猝死,穿最红的衣服,当最厉的鬼?”
“别骂了大哥,我今天绝对早睡。”符行川脑袋一缩,“毕竟沉没会搞事嘛!你是不知道,一下子往战场扔了一百多只厉鬼……那场面够壮观,累死我了。”
李教授呵呵两声,往符行川跟前扔了一沓报告。
“他们在海谷也没闲着。那个叫冯琦的孩子醒了,这是完整的调查报告。”
“哦哦。”符行川连忙坐好。他快速翻看报告,顺带把刚泡好的咖啡往嘴里送,被烫地“嗷”了一嗓子。
李念头也不抬,显然习以为常。
“嘶,这个冯琦——”
“嗯,冯琦能力有些奇怪。”李教授说,“之前的案子里,沉没会也有向普通人投放‘强煞气污染源’的记录,可这回不一样。”
“这小子看着像‘观察力’的极端加强,也不是没有先例。但是……”
但是不太对劲。
普通人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东西,被迫卷入玄学界。这样的案子不罕见,符行川处理过上百次。
哪怕是接触凶煞污染的物件,这些普通人最多开个鬼眼,获得一些“相对合理”的能力。
就拿冯琦来说,将人切成肉丁,只要条件到位,非玄学人士也能做到。
以超人的观察力解析环境,通过碎片情报追踪目标,甚至于听懂“狂呓”。都还是“观察力极端加强”的体现。用李教授的话解释,人类大脑潜力无穷,此类人群姑且算超级加倍版的福尔○斯。
符行川的目光停在“罪孽值”这三个字上。
他的直觉疯狂呐喊,这个“判断罪孽值”能力不算强大,但透出一股子诡异的味道。
这种能力前所未有。
受害人没那么容易变成邪物,更不可能被“一眼统计”。多年来,识安为了协助破案,专门研究过类似于“鉴别凶犯”的课题,至今没有任何结果。
哪怕脚下养着凶煞,手握最先进的科学理论,识安集团依旧一无所获——
事实证明,无论观察力多么强大,都不可能取得“世上根本不存在”的情报。
原本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却被一个孩子轻松做到了。
冯琦的信息来源究竟是什么?
符部长抓抓头:“要是那些人因为‘曾经杀过人’‘对人有杀意’被看出来,还能算观察力加强……这个‘罪孽值’有点离谱。”
“是啊,能精确到杀过的人数,性质就变了。”李教授悠然接话,“那孩子表示‘不知道为什么,知道就是知道’,估计为了自我保护,大脑直接给他呈现了结果。”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阵。
“建个档,让七组继续跟。”
符行川沉下声音:“在‘凶煞之力的活人污染’上,沉没会搞不好有了新突破。”
“既然说到沉没会,还有件事很奇怪。”
李教授又扔来一沓报告,仿佛在投喂什么大型动物。
符行川条件反射似地接过。
“……我操,六七组怎么搞的?”符行川哗啦啦翻着纸页,“七组运气跟被咒了一样,我就不说啥了。六组不是还挺靠谱吗,报告怎么这么菜?”
“根据李小真和李小理的说法,她们的行动出了点意外,被孔宛青钻了空子。”
“这我知道,我还不了解孔老王八吗?问题是她俩全昏了,就算能保住‘乖孩子’,受伤程度也该更重——这现场照片够夸张,看着跟拆迁似的。”
符行川抖抖报告,眉毛耷拉下来。
“冯琦那孩子交代过,之前有个‘沉没贤者’与‘伊比’频繁接触,给他们‘黑市商人’的线索。现在看来,那个狗屁贤者八成就是孔宛青。”
“但那天晚上,他没有追踪两个孩子,而是跑去蹲守刘爷那边。就算是沉没会,脑回路也不该这样拧巴啊——沉没会真的只派了一个人来吗?”
李教授转动手里的保温杯,他长长吁了口气,看向窗外的蓝天。
“根据葛听听的说法,她曾在小区树林附近遇袭。李小真和李小理很快跟到现场,她们没有发现袭击者——血液残留、道具痕迹,什么都没有。不过话说回来,葛听听当时认知异常,证言未必可靠。”
“不对头,沉没会没那么仁慈。”符行川啧了一声,“要我说,肯定还有个负责处理小孩、回收污染源的。”
“是的。”李教授悠然抿了口茶。
符行川抬头看他:“殷刃和钟成说呢?”
“都被附近监控拍到过。殷刃很早回了小区,钟成说午夜左右才回来。p定位没问题,但不能完全排除两人的嫌疑。”
“痕迹?”
“有飞行术的痕迹。根据项江鉴定,殷刃的厉鬼会飞行术,殷刃表示当晚有练习。”
“……”符行川不语。
“我们没有‘他人插手’的明确证据。硬要说沉没会内部有变,六组运气好,也不是没有可能。”李教授放下茶杯,“但假设,仅仅是假设,如果真的有人插手……”
“至少目前看来,插手人对识安没有敌意。”
“知道了。”符行川按按太阳穴,“我会多留心的。”
……
某两位还不知道自己被人怀疑了一通。
这个周一很轻松,殷刃和钟成说只需要填写案件报告。在殷刃的强烈建议下,众人下班后直奔自助烤肉店。
烤肉店里热气氤氲,嫩红的肉在金属网上吱吱作响。油脂不时滴入火焰,发出撩人的噼啪声。方桌上摆满诱人的肉,素菜基本都摆在钟成说跟前。
“给梁哥赔罪。”殷刃举起果汁杯。
桌子对面,梁杉哼哼两声。他嘴上不搭话,脸上的笑容和油渍却出卖了他——此人早就消了气,正忙着化愤慨为食欲。
甚至连卢小河都一起来了。
“我少吃一点,七点就回去。”她有些歉意地说,“我那份钱会均摊的。”
钟成说:“卢姐,是公司有什么急事么?”
卢小河没动筷子:“我要回家陪妈妈吃饭,我们一家人绝对会一起吃晚餐。”
……就妈妈的病情而言,这样的晚餐吃一顿少一顿。她不想错过哪怕一次。
殷刃怔了怔。他迅速夹起一筷子凉菜,未雨绸缪地塞住钟成说的嘴。
“?!”钟成说刚打算问为什么,被堵了个正着。
虽说殷刃还没用过这双筷子,但那股怪异的诅咒又开始攻击他了。钟成说眼观鼻鼻观心,开始认真对付耳廓的热意。
“听说这里的布丁非常好,待会儿我去问问服务员,看你能不能给阿姨带一点。”殷刃迅速转移话题,“网络上都说这家店很有人情味,肯定没问题。”
“哈哈,谢谢啊小殷,我都没想到。”卢小河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说回来,我这次过来,确实有点事想跟你们说。”
“嗯嗯。”为了以防万一,殷刃再次夹起一块菜蔬,继续堵搭档的嘴。
钟成说也不躲,他呆呆坐在原地,匀速吃着嘴里的菜。梁杉震惊地瞥了眼两人,但他礼貌地保持了沉默。
卢小河:“……葛听听会转进咱们组里,进行外勤工作训练。”
钟成说噎住,这回他努力把问号写在了脸上。
“这么快?”殷刃帮他问了出来,“我们俩还是新人,这不太好吧。特调六七组不都有参与吗?前辈们那边有什么不方便,还是……?”
“可能是因为咱们比较闲,又都是新兵,正好一起训练。六七组都是乙级调查组,没那么多时间照顾新人。”
卢小河哈哈一笑。
“这可是大好事。人家一个野生役尸人,潜力老大了,多少小组想要都轮不到呢。”
殷刃想了想身为“正统役尸人”的覃笑笑和覃乐乐,深以为然。
可能还是葛听听更好交流一点。
殷刃的身边,钟成说欲言又止,甚至试图举手。卢小河冲他挑起眉毛:“怎么了小钟,你这边有什么不方便吗?”
钟成说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食物,表情苦涩:“我家住不下那么多人。”
殷刃、卢小河:“……”
两人一个看天,一个看地,脸上带有同出一辙的疲惫。
梁杉显然还没熟悉小钟同志的脑回路:“……你们两个成年男人,人家一个未成年小姑娘,识安脑子坏了才会把她安排去你们家。再说了,她不是正式黑印,不要求出勤速度,这不铁定住员工宿舍吗?”
钟成说恍然大悟:“哦。”
紧接着,他又皱起眉,喃喃起来:“我家?我们家?”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卢小河拍拍手,“她还需要养养身体,大概下周一加入。”
殷刃深沉地看了会儿面前的烤肉,摸摸下巴:“那——”
“那我们要不要给她买个欢迎礼物……什么的?”少见的,钟成说提前打断了他。
“可以啊钟哥,《沟通的艺术》没白看。”殷刃老怀大慰,使劲拍拍钟成说的背。
钟成说得到鼓励,精神微振:“比如送她全套解剖用具。”
殷刃:“……”
“或者十个八音盒。”见气氛不对,钟成说试图改用搭档的创意。
“……或者音响……”见没人说话,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个好!”殷刃紧急救场,“她只是听不懂人说话,不是听不见声音,音响的主意很棒。”
钟成说松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烧烤热气的原因,他的耳廓透出些许淡红色。
“不过音响稍微有点成熟,小孩子可能不会那么喜欢。”卢小河摩挲嘴唇,“这个思路……降噪耳机怎么样?给她买个好牌子,平时也方便听歌。平板之类的东西,识安肯定会提前给她配好。”
“这个主意也不错。”
“同意。”
“那耳机就交给小钟挑吧,感觉他比较懂这些。付款的时候群里说一声,大家aa。”卢小河站起身,“走,小殷,咱们去拿布丁。”
……
今晚称得上轻松愉快。
与以往不同,钟成说没有因为工作少而第一时间夜跑。这次一回家,他就板板正正地坐去了客厅书桌前,聚精会神地查询信息。
殷刃扫了两眼屏幕,这人似乎在搜查不同品牌的耳机参数,不时还低头记录笔记。
他有些疑惑——钟成说向来做事认真,此人会这么干,殷刃倒是不太意外。他意外的是,这人居然没有闷在卧室里查。
有诈。
果然,查了十几分钟,小钟同志缓缓扭头:“殷刃,帮我看下这个,我不知道适不适合女孩子。”
“唔,这个可能会有点沉。”
“殷刃,帮我看下这个,这个颜色行不行?”
“这粉色太艳了,没必要按照大众印象选?葛听听喜欢穿冷色t恤吧。”
“殷刃……”
“我觉得你可以稍微自信点,真的。”鬼王大人委婉地表示。
“我没送过别人礼物。”钟成说语气里有股子大战在即的紧张感。
“用心就能被感受到。我想葛听听不会挑剔这些细节……我之前送你手机链,也不清楚你的喜好,你不也挺喜欢吗?一个道理。”
钟成说愣住。
他反应了几秒,又看了会儿和殷刃一样的仓鼠手机链。过了片刻,他伸出手,小心地摩挲那只仓鼠。
钟成说还真不讨厌,他虽然没有刻意去用,但也算天天带在身边。
难道殷刃是通过这东西给他下咒的?
接下来,殷刃眼看着钟成说嗖地站起,抱着电脑快步回到卧室。那速度快如闪电,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又烧到了此人的屁股。
鬼王大人懒懒爬回沙发,手机上的钥匙链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殷刃瞧了它片刻。
他敲敲电量只有1的手机:“喂,既然你一直对凶煞的气息有反应,你能不能吸收凶煞之力?”
“汪呜!!!”灵器手机电量瞬间暴涨,它一反方才的萎靡,血红的电量瞬间变成饱满的绿色。
“声音太大了——”殷刃连忙比手势。
接下来他改为记事本打字:【如果我能分你一点力量,你愿不愿意跟我合作?愿意就震一下。】
手机震动了下,看起来莫名激动。像是怕力度不够,它又特别小声地“汪”了一声。
【很好。】
殷刃闭上眼,仔细回味了会儿钥匙扣上的凶煞之力——它的状态分外稳定,着实给他带来了不少启发。
他把自己的凶煞之力分出一点零头,凝在指尖,随后轻轻点上屏幕。
很好,这次他没有头晕。
接触到凶煞之力的瞬间,手机屏幕变得一片漆黑。那并非无光的黑,更像突然打开了通往深渊的入口。
片刻之后,屏幕再次亮起。手机自动唤醒了语音助手,一个暗红的血团出现在界面下方,它轻轻浮动,时隐时现。
手机微微一震。
【你好,我是iren,对话请长按控制按钮。】它无声地显示,还是玩的“幽灵高仿”那一套。
……这东西智商突飞猛进,居然学会写字了。别说,“死人”这名字还挺应景,殷刃默默想道。
殷刃很快确认了自己的问题:【你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
【你从哪里来?】
【不知道。】
【你想做什么?】
血团凝固了好一会儿。
【回家。】它回答。
殷刃皱起眉:【你能够分辨凶煞的气息?】
【如果你指的是人类定义的‘凶煞’,能。】
【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
殷刃:“……”这狗东西好像没有什么用啊,要不是分出去的凶煞之力还能慢慢恢复,他简直血亏。
还是得换个提问方向。
【抛开人类的定义,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
【知道。】
殷刃一怔。
【按照你的定义,我是什么?】
血团再次沉默了很久。
接近十几秒后,它小心翼翼地吐出两个字。
【弱者。】
它如此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