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回到废楼,黄今还是恍惚的。
他一路冲到郝文策和七组所在的病房前,刚打算敲门,险些被猛然打开的门吓出心梗。
郝文策眼底带着吓人的青黑,手上的平板电脑散发出莹莹微光。
“异常数据已上报,附近有间隙震荡,凶煞之力读数直线上升。”他疲惫地嘟囔,“坐标在废弃门诊楼附近,你们做好防护,符行川稍后就能到……”
穿着整齐的七组和小伍正站在他身后,七组的后方指挥小赵比比拇指,示意准备完毕。
一串话交代完,他才发现门口呆若木鸡的黄今。
“你有事?”郝文策敷衍地问。
黄今眼中,郝文策全身粘满大大小小的“烦烦烦不想去公众场合”,不耐烦的情绪就差糊他脸上。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黄今用尽了毕生的语速,“那个袭击者又来了,他袭击了九组,把殷刃拖进了间隙。”
“跟着,细说。”郝文策撇撇头。
只不过两句的工夫,七组两位和外卖员小伍早就冲得无影无踪,楼道里只剩郝文策和黄今。
郝文策用一个微胖中年人的标准速度跑着“你们九组大半夜去废楼干什么?”
好问题,黄今噎住。
“殷刃认为袭击者看重彼岸,想要撕裂间隙逼他出手”……这理由说出来,听着就很不靠谱。殷刃是邪物这件事,除了符行川和李念,其他人还真未必知情。
“他……他目睹了钟成说被拖进间隙带走,试图钻进间隙找人。我们怕他悲伤过度,就陪着他做点研究。”黄今压榨着所剩无几的情商,努力胡扯。
郝文策“呵呵。”
郝文策“只看数据,废楼附近的空间都要爆了。你们这位朋友,钻得很用力啊。”
……郝文策说这句话的时候,黄今只当他在语焉不详地讽刺。殷刃都钻进间隙了,他再怎么闹,最多波及间隙彼端的空间。
可就在他回到废楼的那一瞬,黄今只觉得郝文策的说法还是含蓄了。
整栋废楼出现了密集的龟裂。
这栋建筑明明就在他们面前,却像是破碎镜子里的景象,碎裂变形得无比夸张,像是贴图出了严重错误的游戏建模。那些“空间碎片”还在不断游移,行动轨迹颇为不祥,仿佛下一秒就要破裂开来。
三个乙级调查组徘徊在外,符行川跛着伤腿站在最前方,一只黑猫静静地站在他的脚边。
郝文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长吁一口气。
“就这么点人?”他皱眉。
“我建议大部队在更远的地方防着。”符行川注视着万花筒般不断变换的建筑“碎片”,“这地方有我们就够了。”
“这不是小事。”郝文策大为不满,“根据我的计算,这里的凶煞之力浓度变化很蹊跷。而且出现异常的‘过渡空间’大且接近。”
“所以有我们就够了。”符行川说,“真出了万一,这不是能拿人数填的。”
黄今咽了口唾沫,努力不去看那些破碎的空间“符、符天异和卢小河还在里面……”
“是啊。”
符行川伸出一只手,火红的术法光辉瞬间点燃黑夜。无数条火龙凭空而起,它们绕着破碎不堪的旧建筑盘旋飞舞,渐渐把游离的空间碎片拢在一起。
“需要启动预防性封闭措施。”猫博士蹲坐在符行川脚边,尾巴尖微微卷起。
黄今面色一僵。
预防性封闭措施,俗称“灌琥珀”。是指在面对不可解的扩散性灾害时,先行把相关空间凝固的做法。
要是相关空间中有人,人也只会跟着变成琥珀里的小虫。
郝文策看了猫博士一眼“的确。这里是医院,还有许多患者。我们需要以民众安全为先,这里的空间异常数据已经超标了。万一大间隙重现,可能波及到整个片区的平民。”
说着,他拨通了某个电话“喂?准备一下部门里的——”
嘟。
郝文策的手机被符行川抽走,直接挂断。
“……你什么意思?”郝文策眯起眼,“你没有权限,我只能自己下判断。”
“如果我还是部长,我或许会赞同你的判断。现在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得干点傻事才对得起饭碗。”
符行川打了个响指,一条火龙从天而下,缠在了他的身上。
“我要进去。给我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后,你爱干什么干什么。”
“符部……符前辈,这不符合规定。”七组的王宙有点磕巴地说道,“我们必须服从后方指挥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动……”
符行川笑眯眯“拦我啊?”
识安众人不做声了。
符行川笑着摇摇头,转向破碎不堪的废楼。此刻一个瘦小的身影扒拉开众人,亦步亦趋地跟上。
“我也去,我后果自负!”葛听听的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恍惚,“我的朋友全在里面!”
符行川拍拍她的肩膀,没有拒绝。
他的脚步顿了顿,像在等待什么。
黄今手里的黄粱噗叽叽地嘀咕,使劲钻出他沾满汗水的手心,借着夜色弹向葛听听。黄今仍站在原处,额头上钻出点点汗光。
他没义务去,七组都等在外面。自己都报了信,也算尽人事听天命。
这是违反识安规定的,而且有符行川就够了。葛听听只是个满脑子热血的青春少女,不知轻重也正常。
……再说待在外面也不算袖手旁观,自己完全可以辅助郝文策他们的外部工作。他顶多是个小有天赋的灵匠,并非“阎王”那样拯救世界的强者。
他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他只需要站在原处。
就像从前一样,谨小慎微地规划好每一步——只要不冒险,就不必承担额外的危险。只要不追求,就不会因为失败受伤。
只要留在这里,就不需要面对未知的将来。
就像从前一样。
黄今僵硬地站着,昏暗的照明中,无数空间碎片在他面前融合、折叠。
短暂的停顿之后,符行川再次迈开步子。又一条火龙亮起,缠护在葛听听身边。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走向那个崩毁边缘的废楼,身影眼看要被黑暗吞没。
“行了,随他们去。”郝文策狠狠吐了口气,“那个……小黄?小白?你来帮我布置场地,我要测量现场的……喂?!”
“等等我!”
黄今握紧手里的一小包符咒,快步冲上前。
“我……我也去!”
……
殷刃感受到了周遭启动的环境法术。
这个过渡空间本该无比巨大,它被无数精密术法巧妙分割。自己的闹腾准是一早便被发现了,附近的空间被干脆利落地隔离,就像脱离枝头的一枚落叶。
既然敢把据点建立在过渡空间内,制造者们果然做过预防手段。
……但那又怎么样呢?
凡人之间的争斗,殷刃现在想都懒得细想。
他体内包裹的那具尸体冰冷沉重,破碎皮肉的触感让他全身发寒。殷刃不敢去仔细触摸那些深深浅浅的伤口,可他又控制不住地摩挲它们。
尸身损毁至此,他甚至做不到给他一个离别的吻。
殷刃下意识臌胀身体,遗物大库房彻底被扫为废墟。半透明的黑色海洋填满了被割裂的小小空间——人类分隔空间的手段实在粗糙,他只是动弹了几下,这个小空间周边便出现了细小的裂纹。
那是一道道细微的间隙。
它连通着这个过渡空间,以及与之位置对应的现实世界。
殷刃把钟成说的残尸拥在身体最深处,他近乎麻木地流淌。若非和符行川之间还有灵契,他连抑制凶煞之力的心力都想散去。
兴许是他吞噬了太多仇先生,他的身体扩得过大。殷刃渐渐无法控制它们,连带着思考都变得愈发分散破碎。奇特的眩晕感再次伴随着麻痹出现,就像上一次在火锅店里呕吐,他大概又在成长……
上回他因为成长不适,钟成说让他搬进了卧室。那人端着补液手足无措的样子,殷刃还记得很清楚。
他真想回到那个时候。
现在他仇复了,人找到了,附近的空间也完全破坏了。至于剩余的那些,让人类自己去解决……也好……
殷刃甚至连发狂的力气都没剩下分毫。他试图缩小身体,多少恢复点人类的样子,可惜身体不听使唤。
悲伤。疲惫。窒息。
前所未有的痛苦。
他不愿意再思考以后了,他不喜欢这个时代了,他不想再喜欢凡人了。
如果无法回复人形,不如就让他拥着这具尸体,在这里沉沉睡去。时间总是最有用的,再睡上一千年,或许这份难过能够平淡些许。
那个时候,外界又会是沧海桑田。
还有比间隙的“过渡空间”更合适的新封印吗?
殷刃费力地涌动身体,翅膀团一下下地抚过钟成说的尸体。
【如果我再梦到你。】
他艰难地思考。
【不要再叫醒我了,钟成说。】
随着翅膀团涌动,仇先生卡在空间里的残肢被打散。那些残骸一块块飞溅,它们落在翅膀团上,殷刃却不再动一口。
殷刃挤出最后的理智,开始在身体周围构建术法,准备把这个空间加固为真正的封印。黯淡的红光爬上破损的墙壁,它们织就密集的符文,在四周蒙上一层层“红纱”。
“噗叽。”黄粱逮住一个翅膀团猛蹭,“噗叽……”
随后而来的是数十道火龙,它们小心翼翼地贴着细小间隙游走,确保它们不会闭合。
符行川的术法。
“殷刃,殷刃,听得见吗?”有谁呼喊他,声音很着急,像是卢小河。
“殷刃真的在里面?”葛听听的ai音十分鲜明,“这里给人的感觉好难受……”
“情况不对劲……”符天异的嗓子带着缺水的粗哑,“你得快点出来。”
可怜的年轻人们,对真相一无所知。
不过没关系,等他把自己封印在这里,符行川或许会告诉他们真相。他不知多久才能恢复人形,也许永远恢复不了。很遗憾,钟成说父母那边,只能按照钟成说自己留下的方案应对了……
【告诉符行川,我要自我封印。】
殷刃费力地抬起一扇小翅膀,轻轻蹭了蹭黄粱。
【告诉他,狙击手我解决了,仇家也让他去查了。能查出来多少,就看人类自己的造化……】
黄粱发出绵长悲伤的噗叽声。
【胡桃和陆谈飞都是挂在我名下的厉鬼,算你的后辈,你要好好照顾它们。】
“噗叽!噗叽——”
【去吧。】
黄粱硕大的眼球变得湿润。
【去吧。我只是睡一觉,无须担心。】
殷刃重复。
那团子一步噗叽地弹了出去,黑暗之中,只剩那几条小心游走的火龙。它们的光亮染上仇先生的尸块,反射出晦暗难言的光泽。
半透明的“黑色海水”平静如镜。
和以前没有太大差别,殷刃心想,之前他们一直抵着额头睡。这次姑且也算贴着睡着了。可惜钟成说没法给他一个拥抱。
翅膀团被抱住的感觉,还清晰地留在回忆之中。
触感如此鲜明,就像他正在被紧紧拥抱一样。
……
殷刃“?”
他的翅膀团好像就是在被紧紧拥抱。
如同迎头一盆冰水,涣散模糊的意识被这一下子吓得拢在一起。殷刃也不顾身躯难以控制,他努力摆动翅膀,感受那具尸体的姿势。
……那具尸体破损僵硬,冰冷如昔。
可它的的确确变了姿势。此时此刻,那双残缺的手臂不再蜷在胸口,而是大大方方伸开,把翅膀团抱了个满怀。有什么东西正压在尸体手心,有点硌。
怎么回事?
难道是他太过眷恋过去,在无意识中掰动了钟成说的身体?
时间仿佛凝固,殷刃的翅膀团微微颤抖,小心抽离钟成说的怀抱。
下个瞬间,那具尸体不满地拢回试图抽走的翅膀团,用脖子轻轻蹭了蹭。
殷刃“……?!”
正在完善的封印术法戛然而止,所有翅膀齐齐炸开。
这一回,他货真价实地停止了思考。
“钟……钟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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