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有德这边说着话,钟成说在那边镇定地夹蒜蓉青菜,小口小口地咀嚼。
饭桌上菜少了小半,各种香味混合在一起。两位老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只当是什么有趣的小事。
殷刃差点被嘴里的啤酒呛着,他硬压着没咳嗽。
“你们许愿了吗?”他佯装无事,笑着继续。
“哪能呢,我们俩老大的人了,怎么会跟小孩瞎闹。”
程雪华笑得脸上的皱纹聚集起来,她剪了短发,特地染成黑色,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
“肯定是跟他说,这是要小寿星许愿的,我们俩就不凑热闹了。”
钟成说不语,他还是事不关己似的咀嚼青菜。
“真的没有?”殷刃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见殷刃的注意点古怪,二老对视一眼。
“当时怎么着来着,我说完就去接电话了。老钟,你该不会真许愿了吧?”
“这不是和小孩拉近距离的方法嘛。”钟有德喝得微醺,摇头晃脑,“雪花儿,你当年就是太硬气,哪有我细心……”
程雪华啧了两声,把酒瓶子一收“喝两口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省省。”
“叔叔许的什么愿?”殷刃余光看向钟成说,笑嘻嘻地继续。
小钟同志无疑意识到了殷刃的注视,他认真思索片刻,把面前的蒜蓉青菜朝殷刃推了推。
钟有德刚想回答,却像想起了什么,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程雪华见到老伴这个表情,面色陡然严肃了几分“老钟,你当时说了什么?”
“也没啥。”钟有德缩起脖子,“肯定不能糊弄小孩啊。当时小钟很坚持,我就说,爸爸跟你一起许愿。当时咱们不是放不下那个案子……”
“钟有德!”程雪华连名带姓地喊道。
“我,咳咳,我就说,‘爸爸妈妈希望能早点找到姐姐’。当时儿子那么小,又没听说过案子,我就提了嘴,没多说。”
程雪华张了张嘴,最终叹了口气“你呀……”
钟有德挠挠头,给程雪华夹了老大一块鸡蛋“别生气哈。”
殷刃适时转移话题“叔叔阿姨,今晚我们在这过夜行吗?正好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先去收拾收拾客房。这么久没见,我俩多待会儿。”
程雪华的不快顿时到了九霄云外“那敢情好!”
二老家的客房不大,只有床和衣柜,床头柜瑟缩在不大的缝隙里。殷刃把门一关,空间显得更加逼仄。
钟成说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膝盖上。他无辜地看着殷刃,这会儿他没戴眼镜,那份无辜感的杀伤力又强了几分。
“……所以你调查神降,是因为你姐姐。而你调查你姐姐的案子,只是因为你爸在你的生日许了愿?”殷刃直奔主题。
“是的。”
没有解释或含糊其辞,钟成说答得干脆至极,甚至有种“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要问”的疑惑。
殷刃无言。
钟成说从小学开始这项离谱调查,一面化身“阎王”、斩杀邪物积攒经费,一面研究“神降”这个识安集团都搞不定的巨大课题。他甚至顶着暴露自身异常的风险,入职识安,以求更多情报。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素未谋面的“姐姐”在神降中失踪。
到这已经够离谱了,不过还能勉强用“养子报恩”解释。
结果此人开始调查的动机,只是养父玩笑般的许愿……只是一个蛋糕的代价,这个人的调查至今没有停息。
有时候殷刃真的不确定,钟成说是聪明过头,还是真的有点傻气。
身为大天师钟异的时候,他也曾倾听过各式各样的愿望。
面对比自己强悍许多的对象,很多人都喜欢许愿。小到邻家偷鸡的鸡毛蒜皮,大到天命与前程,殷刃不知道倾听过多少愿望。
可那些只是愿望。
他会力所能及地帮忙,帮不上的也会直说。他能接触的人实在太少,比起高高在上倾听许愿,殷刃认为自己的做法更像“邻里之间互相帮衬”。别人给他日用品和食物,他卖点力气,十分公平。
这是殷刃身为“人”的认知——无论活得再像只邪物,他还是人类诞下的孩子。体质使他无法归于人世,殷刃却时刻向往隔岸烟火。
问题是,钟成说并不在乎这些。
……那么钟成说“要实现他人愿望”的想法,到底是哪里来的?
殷刃伸出双手,捧住对方的脸。钟成说眨眨眼睛,配合着抬起头。
“为什么?”
殷刃的声音有点干涩。
钟成说显然听懂了这个问题,他很慢很慢地露出一个微笑,那双黑眸黯淡依旧。
“因为大家都这样想。”他说,“人给神祭祀,神为人实现愿望。”
殷刃掌心寒凉如冰“之前你说过,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是的,我不知道。”钟成说头微微歪过,倚在殷刃掌心,“但这个‘概念’,曾有人承认过。所以哪怕我真的变成人类,也要完成约定。”
曾有人承认过。
也就是说,在钟成说小学时代前,“曾”有人承认过。
“多久之前?”殷刃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我不知道,其实我对自己也很感兴趣。”钟成说的眼中露出一点期冀,“现在我们可以尽情研究彼此了,殷刃。”
殷刃“……”
在他以为幺蛾子终于不再出现的时候,钟成说总能给他再批发一卡车。
兴许是殷刃的表情过于严肃,钟成说脸上的期待变成了无措,又变成细微的紧张。他定定望向殷刃的脸,眼睛眨也不眨。
“我确认过,除了特别健康,体能较好,我和凡人没有区别。”
钟成说十分诚恳地补充道。
“我身上没有任何特异之处,受伤也会流血。我一直猜测,受到人类层面的致命伤,我也会死亡。”
维持着双手捧着对方脸的姿势,殷刃俯下身。光滑的黑发顺着钟成说的衬衫滑下,轻轻摇摆。
那是一个吻。
“我明白了。”殷刃忧郁地说道,“你所谓婚姻程度的秘密,是指婚检很难办的秘密吧。”
自己的状况就够模糊了,再加上一个更加莫测的钟成说,殷刃都替这届识安人头疼。
钟成说有些犹疑地伸出手,继而屏气凝神,搂住的殷刃的腰。
他将额头顶在殷刃胸口,身体肉眼可见地放松不少。
“看来这一回,识安是非回不可了。”
殷刃摸摸钟成说的后颈,柔软的发丝从他指间扫过。
现在问题的麻烦程度,真不是单凭他俩能解决的。比起面前的无穷未知,“大天师钟异”这张平平无奇的牌,该打还是要打出去。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笃笃敲门声。
“小殷小钟,吃不吃水果啊?”钟有德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招呼,“爸刚剥好了石榴,软籽儿的呢。”
“这就来!”
殷刃大声回应,他再转眼看,钟成说已经跑去衣柜扒拉睡帽了。
鬼王大人忍不住嘴角弯起。
算了,神降暴露,狙击手的真身现身,诸多线索指向彼岸——他们已然抓住了真相一角。
钟成说还是钟成说,日子总还得过。
神降与凶煞的由来、彼岸的真相、还有他神秘的恋人。这些追到眼前的谜
题,就让他们一一解开吧。
……
再醒来时,黄今看到了医院苍白的天花板。
他的全身像和卡车碾过那样痛,只消一动,全身关节就喀啦喀啦响。黄今紧张地抬起头——万幸的是,他的四肢还在,没有变成异形或残疾。
黄今重重躺回枕头。
这是个单人病房,他的视野里有一罐罐颜色清淡的点滴,战斗中划开的掌心包着厚厚的纱布,又痛又痒。不过就黄今同志受伤的经验来看,这已经是科学玄学双重处理过的结果。
他们近距离接触过高浓度的凶煞之力污染,光是处理污染,估计识安的黑印们就已然倾尽全力。要是放着不管,他那伤口别说愈合,扭曲成一张嘴也不是不可能。
黄今自嘲地咧咧嘴,艰难翻动最近的记忆——
他记得符行川用封印术法反复加护肉壁,自己的清心咒很快没地方涂。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所在的肉壁一阵颠簸。
尸肉姑且算软,但这样还是很危险。卢小河急中生智,她叫众人脱下外套,勉强撕成带子,将大家绑在一起。
也没人在意什么性别差异,众人紧紧抱成一团。天旋地转的肉腔之中,黄今很快失去了意识。
既然他醒来了,其他人大概事情也不大。
黄今本能地松了口气,又为这口气不自在起来。
他咀嚼着凶煞之力爆发那短短几秒,众人堪称奇迹的配合。自己要是独自处于那般境况,早就骨头都没有了。
这种背后有所依靠的感觉,有点畅快。
黄今努力扭动,好不容易在床头半坐起来。窗外天已大亮,叶片被秋意染成金红色。
也许他不该对识安这样抵触……就算有时候挺过分,这已经是玄学人士们最靠谱的组织。可能接受这份工作,将心思摆正,他的生活会更舒坦。
经此一役,他的清心咒明显很有效用,应该可以靠这个提加薪吧?
卢小河和葛听听也是不错的伙伴,他们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将来相处也容易。
而且……而且阎王已经去世了,而根据符行川的说法,殷刃那个邪物也“死亡”了。尽管伤感,但没了这两座大山,以后他们的任务肯定会正常许多。
接下来,天塌下来,也和他们这个小小的丙级调查组没关系了。
从今天开始,乐观拥抱人生,平静的生活就在前方!
输液太久,膀胱有点承受不住。黄今做了几个深呼吸,决定靠自己解决。他勉强下地,拄起输液杆,打算出去上个厕所。
这里是识安的特约园区,窗外鸟语花香。黄今撑住输液杆,沐浴在走廊阳光中。气温正好,空气里满是解脱的味道。
背后传来脚步声,听轻重像男性。
可能是院方工作人员,黄今没有回头,继续感受崭新生活的第一缕阳光。
“黄今,你没事啊,真是太好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那嗓音柔和悦耳,化成灰黄今也认得。
殷刃。
黄今同志面色煞白,刚才的暖阳化为冰雪,他全身冻得梆硬,动都没法动一下。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道德,但符行川亲口说过,殷刃已经死了!邪物死掉一次,还能再变成邪物吗?殷刃到底是什么东西,邪物套娃?
去他大爷的识安,果然世界还是毁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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