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与医院一样, 属于特殊场所。现如今情况未明,李念拿不出当初包围医院的人力。他只能尽所能调了几支队伍,疏散学校附近的人流密集场所, 同时切断了所有出入学校的途径。
项江则指挥各个特调组, 在学校周围搭建封印术法——现如今, 识安从未与大元物直接战斗, 但在“封锁间隙与污染”上进步颇多。
谁想防护还没做好,便有一辆识安公车嘀嘀鸣笛,试图进入学校区域。
李念一眼就认出了那辆车的牌照。
他挥退工作人员,亲自上前:“……符行川, 你发什么疯?”
“早安老李,吃油条吗,我还剩一根。”符行川摇下车窗。
他未穿红衣, 一身懒散的休闲打扮, 怀里还揣着早餐袋:“我倒是想问你发什么疯, 好端端的干嘛在外面转悠?……还是说九组又惹事了,那也犯不着出动紧急事态处理部啊?”
李念不接他的油条, 也没接他话茬。
符行川扫了眼周围的封锁处理, 嘴里啧啧有声。听着全是“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防备成这样真伤人心”之类感慨。
“有可疑情况, 可能存在间隙风险。我和项江刚好有点时间, 就来附近看看。”
李念按按额头上的青筋, 目光扫向小轿车后座——孙栖安和张贺君正坐在后排, 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迷茫。
“哎哟, 间隙风险?”符行川拍拍方向盘,提高嗓门, “……喂, 孙医生, 现在回学校不合适。要不你再劝劝小张,让她有什么问题改天再说。这丫头不还得养身体吗,不急这一天。”
孙栖安毫不犹豫地转身:“贺君,现在官方还在调查,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张贺君双眼瞪着校门,没有回答。
“这次你执意跑出来,本来就不符合规定。让我陪着来,医院算让步了。”孙栖安叹息,“以你的身体情况,万一……到时候你父母要闹起来,我也难做人。”
“我要见罗纯蕾,我必须见她。”
张贺君终于有了回应。
“我一闭眼就有幻觉,幻觉里全是她往我身上撒土,唰啦唰啦就像洒在我的大脑上……我要和她当面谈,我一定要见见她……”
张贺君的眼睛大大睁着,冷血动物似的一眨不眨。她的视线投向虚空,语气中带着病人特有的古怪亢奋,听着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见状,孙栖安无奈地摇摇头。
“你看。”符行川冲李念摊手,“我刚才去医院查腿,眼看着这小姑娘疯了一样朝外冲。说实在的,她的案子和污染源没啥直接关系。我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就把她送来了。”
“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但精神上出了点问题。再这样下去会出事,医院也是没办法。李部长,能不能通融一下?”孙栖安理了理略显凌乱的发丝,同样转向李念。
“罗纯蕾的安全问题呢?她好歹是个未成年人,这种行动简直胡闹。”李念直指要害。
“我们让她进学校待会儿就出来,有我和符先生看着。”孙栖安走出车子,压低声音,“我们肯定不会让她们碰面,带她来只是想安抚安抚……您看,这是医院给出的证明。”
李念打量了她好一会儿。
“李念。”
不远处,项江不耐烦地出声。
“算了,去吧。”李念从车边退开,“你们就在校园内部活动,不许进入教室、操场或者后山。符行川,你监督着点。”
“好嘞。”符行川踩下油门。
李念目送着那辆黑色轿车缓缓行进,奔向校门。没过一会,他隐约能看到符行川摇下车窗,与门卫交谈。
符行川的酱色外套有点皱,看来昨
天连换衣服都没来得及——
昨天下午。
符行川照例在学校附近探查污染源,尽职尽责地履行一位顾问的工作。只是在大街上巡视,他不好再穿得张扬,只有这么一身酱色衣服。
至少李念到场时,符先生是这样穿的。当时他们两个约在一间闹哄哄的网吧包间,活像要接头干点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李念下意识寻找红色,视线三过符行川而不停。
“殷刃突然联系我,还是用的头发丝。”
符行川一把拖过老搭档,开门见山。
“学校内有大型元物,校外疑似有其他元物配合。海谷市人民医院的孙栖安与张贺君都……嗯,‘底不干净’。”
李念:“……”
已知,凶煞是元物尸块转化的怪物,而识安要拼尽全力才能控制住凶煞。又知,两只强悍元物在学校附近蠢蠢欲动,在外溜达的戚辛还没找到。算上死去的仇先生,下凡的元物们刚好可以凑一桌麻将。
求问,他们一个海谷分部还能做什么?
李念突然有种诡异的心平气和感:“你接着说。”
“根据殷刃的说法,之前他杀死的元物代表‘厌恶’,戚辛则是出身‘悲哀’。如果他的情报没错,学校里的大元物是‘快乐’,校外配合的很可能……”
“是‘爱意’。”
李念帮他补全。识安从情绪数据中分离出的四大分类,就差这个了。真棒,彼岸四位领导前来视察。
“所以呢,殷刃找你做什么?”李教授礼貌地咽下“你有什么用”五个字。
“和那位仇先生差不多,这帮孙子只是戳了一根手指过来。它们的本体还在彼岸,这边儿的分身并非不可战胜。”
符行川压低鸭舌帽,脸上带着某种不怀好意的笑。
“要是它们真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为什么要专门划出这个学校,给殷刃他们设局?”
电光石火之间,李念反应了过来。
人类尚没有杀死元物的手段,仇先生却意外横死,彼岸也在忌惮。攘外必先安内,那群元物不会放过那潜藏在阴影中的“未知同类”。
而九组这个倒霉东西——尤其是九组里某两位不是人的鸡贼人士——总是代表识安活跃在膈应沉没会的第一线。仇先生横死时,他们同样在现场。那未知元物就算不在九组,也与识安息息相关。
换了自己是彼岸元物,大抵也会做出一样的方案。
大大方方展示出学校这片特殊区域,明示自己存在。识安的调查组必然会传递消息,而消息早晚会被那只藏在识安的元物注意到。
它们想把那只攻击性极强的“未知同类”引到明处。
看到李念面色变了又变,符行川狡黠地挤挤眼,使劲清清嗓子:“我们的李大教授反应果然快,不错不错。”
“……”李念抹了把脸,“说吧,那两位又有什么主意?”
“很简单,顺着彼岸的意思来。”符行川脸上的笑意渐渐沉下去,“但我叫你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小葛和小黄自告奋勇……不,小葛自告奋勇当诱饵。她说要是元物没抓到破绽,会更加警惕。要想让事情万无一失,他们最好卖个破绽出去。”
符行川的眉眼间的“赞许”和“不赞同”混在一起,激情互殴。
“而且为了印证殷刃的猜想,试探是必要的。”
“如果彼岸对殷刃他们没有恶意,不会乱动识安的‘巡逻哨兵’。有恶意,有可能闹出事件扩大影响,做诱饵的有死亡风险。”李念口中喃喃。他自然知道这群年轻人在想什么,李教授只觉得脑袋更疼了。
符行川苦笑:“所以,我这不就来找你了——报备是其次,大天师要做防护符咒,
小卖部里可弄不到原料啊。”
“你把我当外卖跑腿?”
“还有还有——哎,人家小钟小殷这么拼,咱们背靠大树好乘凉,顺道收个网呗。”
……
是的,从昨天开始,李念的头痛就没有停过。
此时此刻,他眼看着那辆轿车消失在校园中,一张脸越来越长。
“这边防护不够!周边安全第一,弄完再谈别的!”他转过身,将声音提地很高。一支甲级特调组慌忙跑向李念指向的方向,开始勤勤恳恳地施术。
“差不多了。”项江浑浊的眼瞳转向李念。
“差得多。你自己说要小心事故率,我看西南角还差点意思。”李念斜了他一眼,“附近全是居民区,那两人的失踪类型非常危险,这是你亲自给出的判断。”
“我也说过,那两人的命也是命。”
项江的面色十分难看。
“你在这继续磨蹭吧,我先带人进去探探。”
“……行,你可以去。”
李念闭上眼,表情里多了一点苦涩。
“不过作为搭档,我建议你留下来。你说要按规矩办事,那就贯彻到最后。”李教授一字一顿地说,“当然,不是强制。”
项江没有回答。
他扯了扯左右不对称的风衣,头也不回地向学校走去。
朝阳升起,天色发白。学校附近漫出一层若有若无的雾,它们贴着地表滑行,朦胧得像一个梦。李念睁开双眼时,面前的项江已然不见踪影。
李念抬起头,正看到一组无人机朝后山飞去。
“……算了。”他冲它们叹息道。
一行无人机比飞鸟小上几分,它们掠过清晨的天空,很快抵达后山。
后山说是有水池亭子,水池却是干的。池底积了些许泥汤,整个看去更像个普通工地。建了大半的亭子边草木稀疏,建筑材料间堆着大大小小的土堆,恍若一个个坟冢。
海谷市中学曾经想开垦建设后山,结果建了一半时出现资金问题,施工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停着。学生们爱极了这种未完成的风格,哪怕学校严令禁止,还是隔三差五有学生往这里钻。
当初张贺君被活埋的地方,就离这里不算远。
钟成说痛苦地吞了两块能量棒当早餐,一步步走到了亭子附近。亭子可以坐的地方全是浮尘,钟成说四下打量半天,决定在亭子下面立正。
殷刃则像以往那般彻底封闭气息,背后灵般贴在钟成说身后。
不久,罗纯蕾现了身。
她没穿校服,而是套了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裙子。女孩左手提了个保温杯,右手正拿着那个藏在卧室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跃动。她脚上的皮鞋擦得晶晶亮,可是在此处走了几步,很快便变得满是尘埃。
【早安,我来直播了】
殷刃低下头,狗东西飞快展示出那个匿名群的发言。
【等蟑哥死了,当初质疑我的人也直播吞蟑螂吧[可爱]】
打完这一句,罗纯蕾在某片枯干的草皮前停下,那里正紧挨着一棵枯死的造景树。她锁好手机,脸上绽开一个甜甜的笑。
“行啦,我跟父母打过招呼了。”
罗纯蕾的杀意并不强烈。到了此刻,她似乎还以为面前的一切都只是游戏。
“过来,我把证据埋在树底下了……干嘛,你要女孩子自己挖啊?”
说着她鼓起脸,一脸不满。
幼稚而拙劣的陷阱。钟成说扫了眼那片草皮,眉目间毫无波澜。他只嗯了声,乖乖走了过去。
他的右脚刚踏上那片草皮,脚下骤然一空。下一刻,天旋地转。
草皮下是施工时留下的深坑
。
钟成说几乎瞬间探出手脚,紧紧扒住凹凸不平的坑壁。塌陷的草皮就在此刻落地,摔上坑底横七竖八的钢筋。钢筋细而尖利,危险程度比之前的电梯井有过之而无不及。
罗纯蕾没废话,她直接旋开保温杯,滚烫的热水浇上钟成说的双手。钟成说抿紧嘴唇,来了个漂亮的下跃,主动跳去了钢筋丛中。荆棘般的钢筋围在身周,钟成说却奇迹般的毫发无伤。他抬起头,径直看向罗纯蕾。
后者在坑边随意一踢,浮土唰啦啦落下。
“哇,这个角度真不错——其实我很想拍照片的,可是要在群里发照片,被人当证据就麻烦了。”
罗纯蕾又踢了几下土,在坑边蹲下。看她的神情,她是正儿八经在苦恼这一点。
“你的表情不如当初的张贺君好玩。当时她吓得脸都青了——人的脸居然能那么青,特别刺激。”
她又唰啦啦踹下一大堆土。
“你知道你在杀人吗?”钟成说无视了那些埋入钢筋的土堆。
“知道呀,我还知道我不会被抓到。就算被抓到了,我也不满十四岁。”
罗纯蕾似乎忌惮钟成说接着土爬上,她吭哧吭哧从废料里推出一辆独轮小车,开始往坑边垒土。
“再说我家很有钱,我爸妈多跑跑腿,反正关不着我啦。”
她的笑脸堪称纯真。
“……我的父母曾经告诉我,生命很可贵。”钟成说摸过离自己最近的钢筋,尖锐的末端轻轻划过他的皮肤。“你——”
“不是吧,现在还想跟我讲大道理?”
罗纯蕾笑得更厉害了。
【笑死,蟑哥人要没了,还跟我说教呢】她用沾满泥土的手捧起手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等我长大了,我早晚要为这些事情后悔,晚上睡不着。你想说等我将来变得弱势,被人欺负,总会理解张贺君和你的心情。”
【道德婊永远是道德婊】
“笑死我了。你看那些大人,好心肠的人是会暴富,还是会占便宜啊?成天因为这个心塞因为那个难受,自个儿都活不好,还天天挂念别人。我跟你讲,你们这种人可是被优胜劣汰掉。”
钟成说不再说话,他微微歪过头,一双眼盯着心情颇好的罗纯蕾。
【英勇就义没意思,我一定要让他哭w】
罗纯蕾蹲下身子:“我告诉你,我将来会怎么样。我将来会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哪怕不工作,我也会活得比我的傻逼同学好。我干嘛自找难受,吃饱了撑的?”
“将来倒霉被欺负,我也只会恨欺负我的人咯?这和我欺负你们有关系吗,你们的心情关我屁事。谁让我难受,我就不让谁好过,就这么简单。”
她冲坑里的钟成说扮了个鬼脸。
“只有被欺负的小可怜,才会做梦等别人自己醒悟呢。等我老了以后,我再想起你,我的感想肯定是——哇,我比大部分人都厉害,小时候就能骗过一群大人。”
“老师总说要快快乐乐生活,我这样活得最开心。”
【心里话说出来真爽,蟑妹那会儿不好直说,少了好多节目效果哦】
接下来,罗纯蕾留了个长长的停顿。她期待地看着坑底的钟成说,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嘴唇。
“我的父母曾经告诉我,生命很可贵。”
“不是吧你,又来?”
“……你的生命,我认为不在‘可贵’的范畴。嗯,我想好了,我也不会救你。接下来,你好自为之。”
【哎,有点小反转~】
罗纯蕾啧了声:“行,不就是有超能力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反正我……我……”
在她的注视中,钟成说
捏捏兜里的黄粱。后者噗叽一声,解开了幻术。
成年的钟成说推推眼镜,看向罗纯蕾的目光没什么温度。而他的身后,飘着罗纯蕾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鬼”。
殷刃长发飞散,红眸中带着笑意。他搂紧钟成说的脖子,下巴放松地抵在恋人肩膀上。殷刃身周红衣激荡,散发出浓浓鬼煞。
周围温度骤降,罗纯蕾的口鼻处顿时有了白汽。殷刃肋下又探出两只手,抱紧钟成说的腰,轻而易举地将他带出深坑。
两人轻轻停在罗纯蕾面前,距离她不过两三步远。
对手猛然变成两个成年男人,一瞬的恍惚后,罗纯蕾打了个激灵,下意识退了一步。她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掏出小镜子,往地上狠狠砸去。
“救我!”罗纯蕾尖叫,“杀了他们灭口!”
镜片瞬间碎裂为无数块,每一块都映着浅红朝霞。下一刻,空间中出现无数道裂缝,伴随着真空吸气的爆鸣声,那个大眼袋校工踏出间隙,咳了个昏天黑地。
他身上不再是那身灰暗的校服,而是相声演员似的长褂,脚上蹬了双老旧布鞋。
“快乐。”钟成说语气很笃定。
那人喘了几下,露出个淡淡的微笑,总归是默认了。
钟成说并未贸然动作。他笔直地站在荒地之上,做出警戒的姿势。他的身后,殷刃的鬼煞浓到让人窒息。周围的地面冰霜蔓延,原本枯黄的草皮彻底腐朽发黑,化为尘埃。
千年鬼王之威,悄悄露出冰山一角。
“你快杀了他们!”罗纯蕾急急地扑过去,抓住校工的袖子,“咱们说好的,你把他们扔回去,我要亲自埋上!”
那校工——乐先生低头看了她一眼,他伸出干枯皴裂的手,摸了摸年轻小姑娘的头。
“嗯,我杀了他们。”他说,“你是我选中的,我会好好保护你。”
说罢,他转向钟成说,眼神变得分外复杂。明明是生于“快乐”的元物,他眼中的悲哀却像极了人类。
“对不住了,幼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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