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女人盛好了所有人的饭。生病的儿子也从车上坐了起来,一家四口吃起了简单的午饭。
任逸坐在离他们稍远的位置,依然能感觉到渐渐被柴火堆烤暖。白粥的香味和热气随着寒风飘向任逸这边。
任逸看着这一家四口有点恍惚,曾经镖局里也是这么热闹,很多人围着桌子一起吃饭。
“俺姓余,你叫俺老余就行。小伙子你怎么称呼?”
老余捧着碗,边喝边闲聊道。
“你这打兔子的手艺真好啊!家里是猎户吧?”
任逸没有回答。
“俺也想给两个孩子打点肉食吃,但可惜没你这样的本事,只能到处跟人换干粮。”
“小伙子,你要上哪去啊?”老余没感觉到任逸的冷落,继续道。
再不回答气氛就太僵硬了,任逸这才简单答了一句:“往西南走。”
“哎?西南?正好顺路,俺们也要去西南!”老余愣了愣,立即兴奋道,“小伙子,你要是愿意,跟俺们一块走吧!”
“越往下走越荒,换不到吃的了。俺想雇你帮忙打兔子呢,咋样?”
“你们为什么要去西南?”任逸皱眉,那片几乎是无主的土地,群雄纷争,他们这样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去了分分钟就是找死。
“唉,还不是……”老余叹了口气。
“没活路了,找饭辙呗。”余嫂匆匆抬眼看了看老余,打断他的话。
任逸往她那看了一眼。
“咳,北方堡垒城早就稳定下来了,到处都不要俺们这样的。往乱的地方走,说不听还有缺人的地方,混口饭吃。”余嫂勉强笑笑,迅速站起身,收拾起两个孩子的饭碗到远处去了。
然后她的目光没有再看任逸,一直卖力地抓起雪水擦干净碗里的饭渣,冻得通红的双手麻利地干活。
虽然明显感觉这两口子话里另有隐情,但这毕竟是在荒野上,谁又能对谁说实话呢。
有防人之心很正常,但只要不害人,任逸也懒得去刨根问底。
“乌云过来了。”老余抬头,看着突然暗下来的天。
天一阴下来,荒野上立刻狂风呜呜作响,枯草在风中激烈倒伏,剩余的一点火光唰地熄灭。
老余的破车被风吹得锅碗瓢盆叮当乱响,他立刻顶着风小跑着过去,绑紧他的一堆东西。他的一儿一女躲在破毡子里瑟瑟发抖。
风刮在任逸脸上生疼,他裹紧了身上的棉外套。
风越来越急,天上黑云和金光交错纵横迅速变幻,即将降下一场大雪。
“俺来时看过了,前面有个山洞!”大风中,老余眯着眼喊道,“咱进去躲着吧!”
说罢他从地上牵起一条轮胎胶皮做成的背带,套在了自己身上。绳子的另一头连着巨大破木板车,余嫂在后面艰难推着。两人顶着风,几乎将后背躬成了弧形。
已经有雪片夹在风中打在任逸脸上。
“你俩这么推要推到什么时候?”任逸在风里大喊,“我来吧!”
北风呼啸,暴雪狂乱落下。
一群人终于在落雪之前赶到了老余发现的小山洞,任逸扔下皮绳呼呼大喘,冷风冻得他肺里都疼。
“真是太谢谢你了!”老余两口子缓过劲儿来,不停道谢。
“咳咳……”突然,躺在平板车上的男孩剧烈咳嗽,煞白的脸上一片通红。
“小骏小骏!”老余两口子立刻扑了上去,在一堆破铜烂铁里翻找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颗药片塞进男孩的嘴里。
半天余骏终于平复下来,极其虚弱地倒回平板车上,两眼迷茫地看着山洞上方。
任逸诧异道:“病得这么严重?什么病?”
老余两口子无奈叹了口气,两人脸上都是一片深深的疲倦,“唉,不知道什么病,没钱看大夫。”
余嫂无奈地解释,“俺家孩子命苦,从小发烧烧坏脑子了,不会说话。有苦也说不出,俺们也不知道他哪里难受。”
哦……任逸点点头,怪不得吃饭时一直没听见他开口说过话。
一下午一直阴云密布,天地一片青灰色。大雪簌簌落下,直到天黑。
两拨人并不熟悉,很快就无话可说。任逸坐在洞口闭目养神。
老余摆弄着一个收音机,洞里信号不好,吱吱嘎嘎的刺耳声响传来。
任逸往他那瞟了一眼,老余不好意思地冲他点头道:“闲着没事,听个声儿……马上就好。年头久了就是不灵光。”
沙沙——
终于,难以忍受的声音结束,一个字正腔圆的女播音腔断断续续传来。
“陵州遭受……两百年未有的惨重灾难……沙沙……”
“龙符、仲康等各联盟成员紧急派出支援部队……在友城的大力援助下,截至今日,灾后紧急救援已经基本完成。”
“龙符巡城司司令江岚表示,愿意接纳在地震中受灾的老人、妇女、儿童。”
“陵州临时指挥部表示,接下来的工作重心,将放在灾后重建之上。”
……
任逸神色暗淡下来,背过身去。
还好。任逸松了口气。陵州的燃眉之急已经解了,还是有人在帮他们的。
离开陵州已经有些日子了,他始终没有勇气打听关于陵州的消息。
他也很想知道受伤的人抢救得怎么样了、剩下的人如何安置、将来该何去何从。
有好几次他都想打开“天圆地方”,通过读取陵州百姓的意念来判断他们过得怎么样,但是经过反复犹豫他还是没有这么做。
陵州百姓家园破碎、亲人离散,二十万这样的心声是他绝对承受不了的负担。
他也怕在其中听到有关镖局和父亲的消息。
任游现在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儿子,任逸现在每次想到这件事,心里就万分难过。
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或许我不再打扰他们,才是对陵州百姓最大的关心。
一切还是等到报仇之后再说吧。不然,我有什么脸面见他们呢。
“你这收音机太吵,还是关了吧。”任逸冷道。
“好好。”老余有些尴尬地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任逸正在闭目养神,隐约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磨磨蹭蹭坐下。
任逸睁开一条缝,看到了老余的脸就在眼前,明显一脸有话要说的表情。
“刚才多亏了你帮忙。俺们俩都是老骨头了,跑也跑不动,现在想想要是再遇上点什么突发事件,还是挺吓人的。”
“小伙子,看你身手挺好的,俺们路上想雇你帮帮忙……”
“没什么大事啊!”老余立刻道,“就帮忙打个兔子,推推车啥的,不耽误你时间!反正你也要往西南走,你也要吃饭,顺手赚点外快嘛。”
“可以按次数计费,俺付得起钱的。”
老余说完,将头低了下去。
“算了吧,”任逸冷道,“我去西南有事情。不方便带你们。”
任逸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是否摆脱了启光会的监控,怎么敢再去招惹老余一家手无寸铁、老弱病残的平民。
他不想再连累任何人。
“噢噢,没事……”老余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余嫂做好了晚饭,一家子叫上任逸一起吃起来。
吃了饭老余立刻解开平板车上的帷帐,很快就搭起一间简易帐篷来。
任逸看得目瞪口呆,出门在外还这么讲究的吗?
“没办法,”老余抱歉道,“孩子病了受不得风。”
“刚下过雪,说不定有狼。”任逸看着洞外的黑夜道,“今晚我守夜吧。”
任逸对老余一家仍有戒心,加上他出了陵州后吃得一直很好,体力没什么消耗,就算一夜不睡也没什么影响。
老余两口子倒像是真的没有戒心的人,跟他客套了几句,很快也就睡下了。
这荒野生存能力几乎为零啊……任逸不由得惊讶,他们真的能在西南生存下来吗?
山洞安静下来,只有火焰毕毕剥剥发出声响,整片荒野悄无声息。
任逸抱着“象王”,背靠岩石坐着。
毫无变化的几个小时过去,他的意识逐渐模糊。
“呃——”
不知过了多久,正在任逸昏昏欲睡之际,一声怪异缥缈的女人声音传来!
“擦?”任逸一个激灵惊醒,顿时睡意全无。
闹鬼啊?!
“呃——”
那个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尖细、扭曲、断断续续,就来自任逸身后!
任逸双手发力,“象王”蹭的一声出鞘!
老余家残破的灰色帐子出现在任逸的视线里。山洞那头啥都没有,除了他们一家四口。
“……”任逸很快就想明白了咋回事,内心无语至极。
不是,老余你两口子可以啊,白天赶路都累成啥样了,晚上还那么有热情呢?
关键是这山洞里还有别人呐!
任逸彻底被气得睡不着了,寒风吹着,瞪眼坐到天亮。
第二天清早,老余跟没事人似的,很不拿任逸当外人地招呼他来吃早饭。
“今天不会再下雪了,”老余放下碗一路小跑出了洞口,把手遮在眼睛上方看天,“咱可以上路了,一天的时间,正好能到边境线。”
“那俺赶紧收拾。”余嫂麻利地收拾平板车,把瓶瓶罐罐都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任逸看着那两口子纯朴勤劳的身影,瞬间觉得无法直视了。
任逸偶尔帮着老余轮班拉车,一行人速度快了不少。
六轮红日再次升到最高点时,几人终于站在了东部联盟的边缘,对面就是进入中部的铜荆关。
“哇……”雪过天晴,风景很是震撼。老余拖着车子走到任逸身边,止不住感叹。
“多谢你帮俺拉车。”老余拘谨地笑了笑,点头道。
“那就在这分开吧,我急着赶路。”任逸道。
“真的不一块走吗?”老余试探道。
任逸摇头,“往前路就好走了,交界处食宿都方便,你们自己也没问题。”
任逸说罢,远处一家旅店的霓虹招牌忽明忽暗地亮了起来,在雪原上闪闪发光。
“俺们中午就在这家店歇歇,你要不也吃了饭再走吧。”
“我赶路。”
与老余一家子分别,任逸独自走下山坡,向着宽阔的柏油马路走去。
马路从巍峨的铜荆关下绕过去,是一条出城主路。如果贴边行走,估计很快就能遇上运货大车,说不定还能蹭一段。
任逸在还没化冻的雪面上唰唰行走,大雪反射阳光一片金黄。
突然,任逸的视线被一片黑暗打断,忒弥斯女神塑像般的身影跃出:
“附近有次生怪物的气息,很强烈。”
“啊?”任逸立刻警惕地停住脚步,四下环顾。
“在那边。”
顺着女神的指引,一个坏了一半正在乱闪的红色电光招牌出现在任逸视线内——
“快餐、住宿、洗车、补胎……”
就是刚刚走出的荒野上,老余说要吃饭的那家旅店!
“女神,你确定次生怪物就在店里?”
“确定。”
次生怪物就是指人类或其他生物长期暴露在降临者辐射中,变异程度很深,肉体已经发生了不可改变的逆转。虽然远不如降临者强大,但对付老余这一家子老弱病残可是够够的了。
“靠,”任逸一愣,“他们不会进去了吧?”
不管了,继续赶路……任逸把刚抽出来的重剑重新背到身上,他还自身难保呢,哪有精力去照顾一群老弱病残……
“烦死了。”任逸停了下来,“老余这一家子完全没有荒野生存能力啊,他们究竟是怎么平安存活这么久的?也算是奇迹了。”
唰——
话音刚落,马路边任逸的身影扭曲消失,转眼出现在半闪不闪的旅店招牌之前。
脏乎乎绿色棉门帘在寒风中飘飞,老余家的平板车果然停在门口,一堆破铜烂铁都在,但一家四口不见了。
“不愧是你们!”任逸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门帘内,老余一家四口正毫无知觉地倒在一张长条桌上,手里拿着没吃完的半个包子。
穿着亮粉色皮风衣的肥胖老板娘将老余随身背着的破包倒了个底朝天,狠狠嘬了一口烟。
“今天怎么这么倒霉,一个有油水的也没遇上!净遇上些穷鬼饿死鬼!脏成这样,剁你都嫌脏了我案板!”老板娘吼道。
“大姐,”身后两个染着黄毛的干瘦小伙子点头哈腰走上来,“这几头货怎么处理?给客人吃还是……”
“男的和俩小的给客人吧,没什么肉。”老板娘一脸嫌弃地皱着眉抖了抖烟灰,“回头剁得细点,再多加些五香粉,就吃不出味道了。”
“女人还胖些,按老规矩。”
“得。干活吧干活吧。”两个小伙一头一脚架住老余,摇摇晃晃地抬起往后厨走,“别看他瘦成这德行,还真沉。”
就在这时,墨绿门帘唰地一下被掀开!
猝不及防,店里所有人都呆住了。
两个小伙子维持着抬人的姿势,老板娘倚着柜台,肥胖的脸上神情扭曲,手上烟灰掉了一大截都没发现。
逆光处站着一个人影,背后隐约可以看见背着一把重剑。
“吃、吃饭啊?”老板娘勉强道。
“吃饭。”任逸一步跨了过来,就坐在老余刚才被拖走的位置,指了指桌上的残羹剩菜。
“刚才他们吃了啥?给我也来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