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广德在陈矩的带领下一路无话出了西苑,他当然不知道自己离开后紫光阁里的对话。
出了门,上了门外停靠的那辆马车,到这个时候,陈矩才笑呵呵对魏广德说道“恭喜魏大人了,来日必定飞黄腾达。”
“不敢不敢,都是陛下”
魏广德和陈矩说话间,车夫驾驶着马车离开了西苑,顺着来时的道路,马车在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中驶远。
而就在此时,一个小黄门已经跑出西苑大门,亮出腰牌后从西华门入宫,一路小跑着不敢停歇,连续穿过归极门和会极门来到了内阁所在的文渊阁。
“今日哪位阁老在值?”
小黄门到了文渊阁外对迎上来的书吏问道。
此时内阁值房了,严嵩斜靠在一张椅子上,旁边茶几上一壶刚泡好的龙井飘出浓郁的香味。
此时的严嵩显然精神不佳,毕竟几十岁的老人了,精力状态早已大不如前。
对于日常办公,其实现在的他已经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阁务要么交给徐阶办理,要么就是让奉旨随侍的儿子严世番处理。
小阁老这个称呼,其实还真不是诳语,这还是真事儿。
虽然严世番没有入阁,可是却正儿八经的在做着阁老才可以做的工作。
此刻,严嵩就在一旁休息,而书桉后的严世番则是在看着桉上的各种奏疏,看完后在一张条子上写下自己的处理意见,然后贴在奏疏上,也就是俗称的“票拟”。
之后,这些书写了票拟的奏疏会被送去司礼监批红。
当然,这些奏疏在送走前,他也会挑一些重点和他爹严嵩知会一声,不然万一在嘉靖皇帝跟前问起,严嵩一问三不知,给皇帝一种老而无用的感觉,那就不妙了。
正这个时候,门外有人通禀,西苑送条子来了。
从小黄门手里双手接过嘉靖皇帝手书,严嵩冲他笑着点点头,让他下去,这才看向那张条子上所写文字。
“寻章摘句。”
条子上的文字亦如从前一样的简练,就一个成语,这又是在考试他们这些内阁阁臣。
你猜?
你猜我猜不猜?
我不敢不猜。
嘴里轻声念了出来,还没有说什么,门外脚步声响起,徐阶进来了。
先向严嵩行礼后,又和一旁的严世番拱拱手,严世番很敷衍的回礼,这段就算过去了。
“子升,你看看这条子,陛下什么意思?”
说着,严嵩就把手里的条子递给了徐阶。
内阁的事儿,自然还是要先由他们阁臣商议,搞不懂的再问严世番。
“寻章摘句?”
徐阶看了纸条上的文字也是一头雾水想不明白什么意思。
“陛下今下午应该是要召见魏广德,这话应该和他有关系,可是到底是什么意思,老朽还真猜不出来。”
徐阶看着手里的纸条,想了片刻摇头道,“莫不是对他在宣府所做不满?让我们挑他的错处?”
“不会吧,宣府一战打得不错,哪来儿的错处可挑。”
严嵩摇摇头道。
“呵呵,还是请东楼看看吧,我是实在想不到什么意思。”
徐阶谈笑间就把纸条递给了严世番。
严世番也不客气,伸手接过看了眼就笑道“寻章摘句
语出《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吴书》“(赵咨)使魏,魏文帝善之,嘲咨曰‘吴王颇知学乎?’咨曰‘吴王浮江万艘,带甲百万,任贤使能,志存经略,虽有余闲,博览书传历史,藉采奇异,不效诸生寻章摘句而已。’
吴王藏甲百万心怀大志,但依旧抽空博览群书,而不是学安歇儒生读书只顾及文中的片言只语而不深究其精神实质。
嘶”
严世番说道这里,不觉抽了冷气,这是嘉靖皇帝多看好这个传胪才会给出这么个评价。
想到这里,严世番看了看自家老爹,又看了看徐阶,似乎若有所悟。
能统兵打仗,但还得多读书,不就是要让魏广德留在翰林院继续学习的意思吗?
明显是兵部那边的条子被皇帝否了,他选择了让魏广德继续呆在翰林院里面修身养性。
妮玛,这是要保送入阁的意思。
也是,这些年阁老当中,貌似还没有在外带兵的人。
嘉靖皇帝这是被俺答汗那次突袭搞出心理阴影了,想要在内阁中安插会带兵的阁臣。
严世番瞬间想到很多,之前他还只是猜测皇帝为什么捡拔魏广德,现在基本上是肯定了,就这么回事儿。
想到这里,严世番心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现在正在浙江的胡宗宪。
是的,在曾铣死后,大明朝文官队伍里如果说还有人懂军事的话,就只有胡宗宪一人,现在他还在江南带兵剿倭寇。
不过胡宗宪也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当年他殿试成绩不行,所以在刑部观政两年后直接被派到山东担任一地知县。
所以胡宗宪入阁,其实也是有一点点障碍的,他不是翰林出身,虽然翰林入阁不是必备条件,可总归还是会少许多支持的声音。
不过,胡宗宪从县令做起,历任监察御史、巡按御史、巡抚直至总督南直隶、浙江、福建等处军务,成为一位真正的封疆大吏。
不过阻止胡宗宪入阁最大的障碍,其实就是他现在的主要工作,那就是剿灭倭寇。
如果他能完成剿灭倭寇这个任务,入阁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倭寇能剿灭吗?
剿不灭,胡宗宪入阁也就没有基础,根本不可能成功,皇帝不会点头,大臣们不会同意。
这次江南因为剿倭加征粮饷的事儿,胡宗宪已经得罪了大批江南官员,更别说在地方上已经声名狼藉。
严世番摇摇头,胡宗宪看来是入阁无望了。
不说剿灭倭寇,那玩意儿能剿灭吗?
这个时候,严嵩和徐阶都在看着他,他之前说了一段寻章摘句的出处,他们都是明白的,只是最后严世番倒吸冷气的动作他们有点看不懂,都在等他给出答桉。
貌似,严世番又看明白了嘉靖皇帝的意思,不愧嘉靖皇帝口中的“第一鬼才”的称呼。
接着,严世番就把他分析的嘉靖皇帝的意思给他们解释了一遍。
没人点拨,有时候半天都想不明白,有明白人稍加点拨,他们瞬间就想明白是怎么个意思了。
“那就把那份奏疏送进去吧,另外我派人知会下文蔚,让他别再说这事儿了。”
徐阶对严嵩说道。
嘉靖皇帝就这么个爱好,喜欢写条子让人猜他是什么意思。
这次的不管怎么说还是一句成语,有复杂的几个十几个字儿完全不知所云。
还好有猜谜大师严世番在内阁帮忙,基本他都能猜出皇帝的心意来。
这也是严嵩能八十高龄还屹立朝堂不倒的根本原因,他能体察圣意,不是揣摩,是体察。
徐阶自然还没这本事,所以他只能紧紧跟随在严嵩身后行事。
魏广德乘坐马车回九江会馆,不过这次在路过翰林院的时候魏广德先下车进去了一趟,想看看现在掌院尹台尹大人在不在公房里。
和陈矩告辞,陈矩还想在外等他的,可魏广德笑道,今晚怕是有同僚聚会,一时半刻是走不了的,陈矩这才叫车夫驾车离开。
还好,运气不错,尹台今天没有詹事府,还在翰林院中,见到魏广德过来微微惊讶道“我还说派人知会你一声,刚刚回来,可以歇息歇息,我这边先给你放五日假。”
“下官见过尹大人。”
魏广德急忙行礼,很恭敬的说道“刚才陛下召见,顺路回去就说进来请示下,看我什么时候会院里当值。”
“这次宣府干得不错啊,刚开始他们还挺担心你的,直到战报传回京师大家才松了口气。”
尹台笑眯眯和魏广德说着话,没一会儿的功夫翰林院里的学士等都跑过来,嘴里嚷着要看看魏广德这个大英雄。
正如魏广德猜测的那样,翰林院里的同僚大多是孤身一人在京城,自然不存在还需要照顾家里什么的,当晚就在附近找了家酒楼吃喝一顿。
醉醺醺的魏广德是张吉和李三搀扶回去的,留在翰林院,魏广德就让芦布跑了一趟九江会馆,告诉他们晚点过来接他。
第二天,魏广德并没有留在九江会馆里休息,而是去京城有名的寺庙道观找人算时间,他要优先考虑搬宅子的事儿了。
不能买了宅子,老是这么空着,已经俩月了都。
至于去哪里找人看看,魏广德也早已经想好,自然是去京城有名的道观找大师看看。
此时的北京城道观寺庙翻多,香火鼎盛,而灵济宫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灵济宫位于北京内城,紫禁城西面,也就是现在西单靠北的方位上,只是随着明朝的覆灭而没落直至消亡,到现在只剩下一个叫“灵境胡同”的地名。
不过在这个时候,灵济宫却是京城有名的道观。
魏广德有了几天假期,可是珍惜的很,不容易,终于有闲暇时间了。
李三赶着马车进了崇文门,沿着繁华的大街前行,依旧是昨日魏广德走过的路。
等魏广德到了灵济宫,之前魏广德也来过这里,那本《无上黄箓大斋立成仪》就是在这里买到的,现在还放在翰林院里,只是已经很久没有翻动过了。
下了马车,魏广德带着张吉轻车熟路走了进去。
灵济宫全称为“洪恩灵济宫”,是永乐皇帝在北京修建的一座规模宏大的道观,灵济宫里所供奉的是二徐真君。
二徐真君是唐末五代时人,他们和李煜之间,还多多少少有些亲戚关系。
李煜的祖父李昪,出身寒微,李昪的父亲李荣在战乱中失踪,李昪被大将徐温收为养子,并改名为徐知诰。
而二徐真君,便是徐温的第五子和第六子,他们二人曾带兵平定过福建一带的匪患,死后受到当地百姓的崇奉,后来民间为二徐建立了祠堂并展开祭祀活动,而且非常灵验。
到了宋代,皇家亲赐匾额“灵济宫”,进一步提升了二徐的“仙位”。
明初灵济宫的一位庙祝曾辰孙则利用给永乐皇帝治病的机会,将二徐真君“介绍”给了皇帝。
至于永乐皇帝的病,根据史书记载,晚年的他一直被风湿病所困扰,这和他连年北征蒙古所受的寒气有很大的关系。
而曾辰孙所使用的“药方”,极有可能是道观炼制的仙丹,服用之后身体会发热,但根本不会去除病根。
不过一时摆脱病痛困扰的永乐皇帝坚信这是上天的力量,不但在北京兴建了规模宏大的灵济宫,并且对于丹药的服用,也开始逐渐形成习惯。
灵济宫虽然在北京城声名显赫,可是其实占地面积并不大,算是比较狭窄的,毕竟这里可是内城,距离紫禁城非常近。
灵济宫建筑也不多,山门之后就是天枢总门和大阐威门,继续往里走就是正殿玄都殿和寝殿紫府殿。
这就是灵济宫的全部建筑了,可以说非常简陋,可是因为皇家的推崇,让这里人气非常高。
其中正殿和寝殿间有穿堂连接,形成“工”字殿格局,这和紫禁城的文华殿、武英殿及奉先殿非常类似,这都是出自永乐大帝之手,由此可见他对这里的喜爱。
嘉靖十年曾有官员建议终止对二徐真君的祭祀,并将灵济宫改建为北京的帝王庙,但当时礼部官员上书反对,当时的理由是灵济宫地域狭窄,不适宜建设帝王庙。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反正今天魏广德来这里找人看了后还考虑去朝天宫看看。
其实到了后世,对于搬家这样的大事依旧有请人看期的习惯,都希望搬进新宅后一切顺利,平平安安。
进入山门,穿过里面两道大门后到了正殿,来这里肯定是要先祭拜二徐真君,然后再去找大师。
祭拜完成,询问了正殿的庙祝后魏广德知道,主持正在后院接待贵宾。
在魏广德看来,道观的一把手肯定就是道法最高的,他算出来的日期肯定是最好的。
受过唯物主义教育的魏广德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可还是不免想求个心安。
转过正殿沿着穿堂到了后面,魏广德走过寝殿时就听到后院里面传来念诗的人声。
“地可招松鹤,仙源此处通。”
前一句没听到,后一句魏广德可听的真切。
转过弯魏广德就看见灵济宫主持玄静真人正陪着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在后院大树下品茶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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