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长长的廊道,高拱走到会极门前时却忽然停住,虽然进去不远就是内阁,可是他站在门廊下思考片刻,选择向皇城外走去。
是的,他不打算这个时候回到内阁去。
今天的事儿,因为自己和其他阁臣意见相左,想来见面也未必有笑脸。
不过,他确实对李春芳、陈以勤,还有张居正等人意见很大,做什么事儿都没有担当,动不动就召人开会商议,其实很多可以乾纲独断的。
因为他们的优柔寡断,让事情长期得不到处理,朝廷运转效率低下,李春芳和陈以勤都是有责任的。
一味求稳,不思进取,他很看不惯这些人。
魏广德有办法可是做事却瞻前顾后,只知道趋利避害,这样的人窃据内阁中枢,也非大明之福。
张居正以前感觉人还不错,两人的思想很是相互契合,可是自从接过徐阶那班势力后,做事也习惯性考虑自身利益。
内阁阁臣一个个面孔从他脑海中掠过,但是高拱就没发现一个值得他拉拢、栽培的。
或许,都已经到了这个位置,自然是不需要他提拔了。
高拱一路走来,路上遇到的侍卫、內侍远远看到他就果断站到路旁,低垂着头不敢对视,即便是来六科和内阁办事的官员,也是视若无睹。
出了皇城站定,很快一乘大轿就抬了过来。
随从揭开轿帘,高拱弯腰入轿,吩咐一声:“去吏部。”
他这趟出来,就是要把那份裁革官员之事尽快落实下去,让吏部尽快上报。
这样的事儿,当然不能是他这个尚书操作,还是交给吏部哪个侍郎来办最好。
吏部开始研究要裁撤那些官职,而朝野关于刘体乾被勒令致仕也是议论纷纷。
就在大家还在讨论这事儿的时候,陈以勤已经在值房里完成了一道奏疏。
虽然内阁不会上奏此事,可陈以勤还是下决心要上奏,请隆庆皇帝留下刘体乾,因为在他看来,若是因此就让户部尚书致仕,那以后正直大臣将没人愿意担任户部尚书,而只会有奸猾、阿谀媚上之辈才会投机取巧,争夺户部尚书之职。
为什么会没有政治大臣愿意出任户部尚书,很简单,因为被勒令致仕的官员,很可能不能享受官员退休的福利。
与其在户部任上被皇帝罢免,还不如在其他官职上等待退休。
陈以勤写完奏疏,也不打算找殷士谵、魏广德商量,径直让人送入宫中。
早先陈以勤因为身体原因就有致仕的想法,只是那时候内阁无人,殷士谵、魏广德等人还在六部,所以他勉力支撑到现在。
既然殷、魏二人都已经如果,他已经觉得无所谓了,留不留下都一样。
而且,他隐隐已经感觉到,继续留在朝中,高拱那边怕是不会容忍他这个次辅的存在。
是的,高拱或许想要的是首辅之位,可是李春芳现在的身体貌似比他还好,让出位置的可能性极小。
而且就算李春芳让出位置,也应该是他这个次辅顺次上位,可那是高拱瞄准的位置啊。
而若是他原地不动,由高拱越过他直接坐上首辅的位置,他也无脸面继续留在朝堂上。
很显然,现在不管是李春芳还是他陈以勤,其实都是高拱的敌人,欲扳倒而后快的人。
借刘体乾这件事儿,他也就可以顺势请辞乞归,至于自己离开空出来的内阁之位,若是陛下要补录,倒是可以推荐赵贞吉出任。
怎么说都是老乡,留在内阁里还可以照应一二。
晚上在魏广德酒席上,陈以勤说出自己已经把请挽留刘体乾的奏疏交上去以后,魏广德和殷士谵都是大吃一惊。
“逸甫兄,陛下的心意你又不是不明白,去岁我就和你说过,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若是我们内阁联名上奏,陛下还不好说什么,只能留中,你这单独上奏,怕是明日陛下就会召你入宫说这个事儿。”
魏广德放下酒杯,有些恼怒的埋怨道。
“善贷,我只是要明哲保身而已,个中内情你不需要知道。”
谁知,魏广德话音落下后,陈以勤却说出这么一段话来。
看魏广德和殷士谵不解的看着他,陈以勤又说道:“对高肃卿,我只提醒你们,若是发觉他对你们不满,甚至开始弄小动作,果断请辞归乡才是正途。”
魏广德听到陈以勤这么说,心里的惊骇无以复加,他知道陈以勤和高拱之间,或许已经有许多他们不知道的交手,而陈以勤已经心生去意了。
殷士谵却没想到这么多,他关注的是陈以勤说的小动作,当即追问道:“逸甫,高肃卿对你出手了?”
“不是。”
陈以勤却是摇头说道。
“那你为何如此这么说,亦或者他威胁你什么?”
殷士谵对他的回答当然不满,继续追问道。
魏广德这时候也投来关切的目光,不过似乎猛然惊醒般,他起身在四周走动一圈,驱散门外伺候的家人,这才回到座位上,开口问道:“逸甫兄,现在这里就我们三个人,你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是可以,尽可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我没有难言之隐,高肃卿也没有抓到我的什么把柄。”
陈以勤摇摇头说道。
其实官做了这么多年,要说一点问题没有,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只不过陈以勤做事还是极有原则,并没有做出个天怒人怨或者大奸大恶的事儿。
看到殷士谵和魏广德的眼神,他也知道若不是把一些事儿说一下,这两人怕不会安心,说不好今晚就要去找高拱,想想才说道:“前段时间吏部上了数道对地方官员任免的奏疏,你们应该也听说过了吧。”
听到陈以勤说起此事,两人都点点头。
奏疏虽然他们没有看到过,但魏广德知道,闰察之后,吏部对地方布政使司等衙门进行了一些人事调整。
具体更换了什么人,因为貌似没有他那条线上的,所以魏广德并未关注。
不过今天听陈以勤提起,魏广德才后知后觉,这里面怕是有陈以勤的事儿。
两人都没有说话,而是静待陈以勤说出下文。
“那时,我分条上奏时政因陈守旧的弊端,在官员任免上提出要慎重提升重用”
陈以勤话说到这里,魏广德就想起来,前段时间陈以勤还真上了这么一道奏疏,得到了隆庆皇帝的褒扬,下交吏部等衙门商议。
“只是奏疏副本到了吏部,听说他对下面堂官说的却是,我侵犯了他的职权,这些事儿应该是由他来上奏,所以直接让吏部把我的奏疏弃之一旁,还要求吏部以后都不用管我的奏疏。”
“什么?贼子安敢如此。”
魏广德惊讶的张大了嘴,而殷士谵已经气得起身,摩拳擦掌就要去找高拱理论。
看到殷士谵要离席,魏广德一把把他抱住。
“正甫兄,冷静,冷静点。”
等把殷士谵按回座位后,魏广德才皱眉说道:“我在吏部也有人,可没说此事。”
魏广德的话让殷士谵也回过神来,也是惊讶道:“我也没听说这事儿,否则早就知道了。”
“吏部里面有一些变动,外面人不知道。”
陈以勤这时候脸上没有愤怒之色,只是淡淡的说道。
魏广德不说话了,最近一段时间里,貌似真没收到吏部那边有消息传来,看来自己原来收纳的那些人,要么已经投靠到高拱那头,要么就是被调整职位边缘化了,不了解内情。
“你们想过没有,高拱回来,还会继续安稳的做一个内阁阁臣吗?
你们难道也是,成为阁老就满足了吗?”
陈以勤这时候发问道。
“高拱想取代你做次辅,等李春芳退了就可以做首辅。”
魏广德猜测道。
“只要我在朝堂上,高拱就算撵走李首辅,首辅之位也落不到他头上,他就会折腾,朝局就会有大波折,朝廷经不起折腾。”
陈以勤说道。
“你想回乡养老,把次辅位让出来,这样他就只会把李春芳当做对手?”
魏广德试探着说道。
陈以勤这次点点头,“你们在内阁的地位比他低,针对你们,或者说在内阁太过霸道,虽然会拉拢一些官员,但得到更多的还是嫉贤妒能的骂名,就如当初那般。
所以,只要我把次辅让出来,他就不会再对你们出手,而是把争斗的目标转移到首辅那里。
只有斗垮首辅,他才能取而代之。”
“原来如此。”
魏广德点点头,已经明白陈以勤的顾虑了。
他坐稳次辅位置,为了打击他,高拱就会不断对他,还有殷士谵和自己使出小动作,因为现在在内阁里,三个人关系很是紧密。
单纯只是打击陈以勤,势必都会遭到殷士谵和魏广德的联手反击。
所以他现在只是耍小动作,其实就是让陈以勤知道厉害,选择知难而退。
若是他继续坚持下来,为了前途,高拱很有可能会对殷士谵和魏广德动手,先剪除陈以勤的臂膀。
至于先动谁,那就看谁的把柄落到他手里。
“逸甫兄,我们若联手反击,是否有胜算?”
魏广德沉默一阵后忽然开口问道。
他已经在心里想了想,其实早前他就思考过这个问题,那就是他们三个一起,能不能和高拱扳手腕。
不过思考的结果非常不乐观,隆庆皇帝那里或许最后还是会听高拱的话,虽然不至于对他们降罪。
所以在魏广德心里,三个人只有绑一块自保才是最好的状态。
但是今天听陈以勤分析,他明白了,高拱容不下陈以勤,所以不是他们三个人联合对付他,而是高拱想什么时候出手对付他们。
“你想借刘体乾之事触怒陛下,然后上奏乞归?”
魏广德又问道。
陈以勤点点头,“如此是最体面的离开之法,与其被人挤走,还不如自己离开。”
说道这里,陈以勤看看殷士谵,又看看魏广德,才继续说道:“正甫进裕王府都稍晚,不知道他对陛下的影响之大。
陛下虽然不至于完全听他的,可许多事儿,大抵是拗不过他的,只要高拱不染指京营。”
三个人都沉默下来,在高拱回归前,他们还设计想要把高拱的注意力转移到报复徐阶那里,谁能想到人家根本就不打算和徐阶斗,撤换海瑞就是明确的证据。
这一手用出,他们知道,这是高拱为了缓和与张居正之间的关系,因为此时高拱的打击目标已经转移到陈以勤这里,他要先巩固在内阁的地位。
至于徐阶那里,他高拱只要还在内阁,想什么时候出手报复都来得及,只要赶在徐阶断气以前出手,就能出了那口恶气。
政治斗争的本质,其实还是对皇权的影响力,就好像玄幻里说的高端战力。
“明哲保身.”
魏广德不由得重复了先前陈以勤的话,若是真遭到高拱打击,怕也只有选择退避才是正途。
现在有次辅陈以勤在内的三人小团体都觉得斗不过高拱,等陈以勤离开后,难道剩下的两个人就斗得过他?
本来是想商议三个人联名上奏保刘体乾,没想到却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魏广德当然不会不顾一切和高拱斗,完全没有意义,做官是为了权势,为了享受,可不是树敌,让自己寝食难安。
第二天,隆庆皇帝批复户部尚书刘体乾致仕奏疏,夺官。
他很清楚的向朝堂百官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对忤逆他的臣子,他会用什么手段进行惩罚。
刘体乾不是退休,而是被罢职,他不能享受驿道,也不能享受官员退休的福利,他只是个因错被罢免的官员。
同时,乾清宫派出太监到了内阁,丢还了陈以勤昨日的奏疏,并进行了申敕。
隆庆皇帝没有叫陈以勤去乾清宫,而是派人来内阁处置。
毫无疑问,这对陈以勤打击很大,完全没有留丝毫情分的样子,这让魏广德不得不怀疑隆庆皇帝似乎也有让高拱坐上次辅之位的意思。
实际上,现在的高拱就算没有次辅位,单单是阁臣加实授吏部尚书,在朝廷的影响力都大于首辅李春芳。
至于之后给事中光懋、御史凌琯等上奏,请求皇帝收回成命的奏疏,也都遭到乾清宫太监的当面申敕。
魏广德知道,这其实是隆庆皇帝在隐隐暗示,就是要陈以勤致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