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朱衡和梁梦龙之间,以前也没有太多交往。
这次的书信联系,更多还是因为朝廷议论的胶莱运河一事。
开凿胶莱运河不是小事儿,需要山东地方筹集大量人力、物力支援,虽然京城会给一些拨款,但地方上也会承担不少,所以对于山东官员来说当然是大事儿。
如果朝廷真的开凿运河,办好了,就是山东官员的一大政绩,可以成为升官晋级之阶。
可是一旦真的开凿,在开凿过程中投入不断增大导致最后因为无钱而烂尾,或是完工后因为水量不足无法满足航运要求,不能使用,则无疑会断送这些官员的前途。
所以梁梦龙对此事异常关心也就可以理解了,几乎是全程陪同工部主事胡惯的考察工作,所以对考察的结果知道的非常清楚。
他和胡惯最后都是持同样的态度,那就是开凿新河道成本高且难以预计,而最重要的还是水量恐怕难以达到通航的需要。
不过在考察中,梁梦龙也不是只管自己的一摊子事儿。
黄河近些年连年泛滥引发洪灾对山东也是有影响的,最起码运河山东段就因此停航。
北方官员,哪里不知道漕运的重要性。
京城和边军的粮食,可都指着这条运河上下的行船。
可是跟着胡惯看了筹划的胶莱运河似乎不顶事儿,怪不得元朝那会儿就提出来了,但是最后又被放弃。
但是黄河的样子,漕运的事儿也不能耽搁,于是梁梦龙一合计,发现既然朝廷这次开凿新河道就是打算让漕船从淮安出海,一路航行到山东进运河。
现在运河不能修,漕船难道就不能绕过莱州直接把粮食送到天津吗?
虽然绕道耽误许多时间,成本也会增加,可总比堵在运河上强,最起码漕粮能运到京城去。
为此,他派人专门打听了消息,得知这个时候其实就有商船跑天津到海仓的航线,而淮安也有商人驾船到胶州,而胶州到海仓,也是有商船出没的。
这说明什么?
说明淮安到天津的整条航线其实民间早就已经有了,商贾已经通过这条航线运送货物。
这里的海仓,可不是福建的海沧,而是莱州西面的海仓巡检司。
嘉靖中期的时候,山东北面滨海,有盐场,也就是登州和莱州附近沿海。
为此,嘉靖中期在附近设置有王徐砦守御千户所,并在西面的海仓、北面的柴葫寨各建巡检司。
天津到海仓的商船,自然是贩盐为主的盐商船只,胶州到海仓其实也是一样。
胶州位于山东南面,因地理原因盐场不便建设,而做为山东盐政的地盘,自然不能从其他地方买盐,而只能是山东本地产食盐,于是这条航线也就被人摸索了出来。
实际上,这些还只是民间自发寻找的海路,大明朝建国之初,为了接济辽东明军,每年向辽东输送七十万石粮食,就是通过长江水道运送到太仓,在此装上海船直接运往辽东半岛。
为此,明初在太仓还建立过市舶司。
太仓,其实就是后世上海的西边,两地紧挨着。
考虑到时代的关系,大明在此设置大港其实才是最为安全稳妥的选址,而绝对不是把地儿挪到上海。
特别说明的是,太仓的刘家港其实才是郑和船队下西洋的起点,而不是在南京。
当然,南京宝船厂是那时候世界最大的造船厂,郑和船队所有宝船悉数建造于南京宝船厂,所以后世一些人认为南京才是郑和船队的起点,有一定道理。
但实际上,郑和每次出海,都是在太仓刘家港登船,补给物资和人员休息也皆在此地。
后来考虑到国家心脏地区,明首都南京的安全,遂罢不设,复设宁波、泉州、广州三市舶司,以宁波通日本,泉州通琉球,广州通占城及西洋诸国。
所以,在魏广德给朱衡的书信里,其实虽然支持梁梦龙提出的走淮安到天津的航线,但是魏广德直接就把当初写给隆庆皇帝的奏疏截取了一部分用上,那就是恢复明初的太仓,以此做为漕粮海运的起发地。
要知道在这一地区,西起太仓、浏河,东到上海,南下及于宁波、定海、温州、台州都可以停泊海船,进行海外通商贸易。
永乐时,夏原吉治水江南,疏浚吴淞江南北两岸安亭等浦港,以引太湖诸水入刘家、白茆二港,使直注入海。
松江大黄浦,乃通吴淞要道,使吴淞、黄浦二江合流,下流港宽流畅,更利于海运。
关于魏广德在书信里写出明初海运的盛况,谭纶一开始有些犹豫,不过想到先前魏广德的话才默认了。
朱衡注意到了魏广德书信里的用词,隐隐察觉到魏广德的用意,不过现在朝廷海禁政策都没有松动,虽允许月港开海,可其他地方官府和商人向朝廷请旨,想要效仿月港,却在朝中遭遇到巨大的阻力。
即便是每年能收到几万两银子的隆庆皇帝,这时候对继续开放发港口也是兴致缺缺。
究其原因,还是在于月港开发极度有限,对船只航线、数量都有严格限制,所以隆庆皇帝见不到太多银钱进账,加之现在倭寇已经被围剿的差不多了,自然就没有了原来的兴趣。
这些问题魏广德当然知道,可是他很多时候也无力改变。
想想隆庆元年时初,隆庆皇帝就下了开海的旨意,但是福建和朝廷户部对于开海细则还不断扯皮。
若不是涂泽民的妥协,都不知道两地的商议会不会持续到万历年去。
换句话说,在魏广德意识到朝中反对力量后,撕开一个口子才成了最重要的一步。
至于后面逐渐扩大,还不是得等机会。
就算是做了巨大的让步,到政策最后落地,都一直等到隆庆元年底。
若不是有海商迫不及待备足货物,当年是根本不可能有海船出海贸易的。
虽然对魏广德的意思有担忧,不过朱衡还是明白魏广德和谭纶这份书信的意思,那就是支持此事,不过希望是山东梁梦龙主动上奏,并承担试航任务。
是的,朝廷答应下来,怎么实施也是个麻烦事。
交给南直隶淮安方面操办还是由其他衙门操办,这其中差别其实就很大。
比如是让漕运衙门负责此事,怕不是直接给你拖个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
而既然此事是梁梦龙提议,自然他就有了主观能动性,会积极的协调此事。
不管怎么说,出海行船都是有风险的,其他衙门都不会主动揽下这个活儿。
办好了,得罪漕运的利益集团。
办不好,就要受到朝廷的斥责,怎么算都不是笔好买卖。
随即,朱衡马上就给梁梦龙去信,表达了他的意思,支持梁梦龙上奏,尝试海运漕粮,又派人快马加鞭送往山东。
终于赶在隆庆五年岁末,官府封衙前,梁梦龙的奏疏送到了。
山东巡抚都御史梁梦龙、山东左布政使王宗沐等联名上奏《海运议》,一下子把本来逐渐懒散等着过年的朝廷官员了雷了个外焦里嫩,谁都没想到临近岁末会有这么一出大戏。
“叔大,你怎么看?”
内阁,现在的阁臣只剩下高拱和张居正二人,接到梁梦龙的奏疏,高拱倒是颇为意动。
他是不意动也不行,做为内阁首辅,他已经为漕运之事耗费了太多精力,朝廷财政也在一次次无功治水中被消耗殆尽,若是再不想到解决漕粮北运的法子,京城怕是就要乱了。
“梦龙之言倒是有理,既然商贾之舟可以行走于淮安、莱州、天津等地,漕船自然也行。
正如他奏疏所说,以河运为正,海为备运,如此倒是刚好可以避开黄河水患,漕粮再不会被截在淮安一线而北上不得。”
张居正早已看过这份奏疏,也对梁梦龙所提的办法很是心动。
不管什么立场,进了内阁这个地方,更多考虑的还是国家稳定、天下太平,保证漕粮安全运送到北方,就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环节。
“那就让他试试?”
高拱看着张居正,开口问道。
“我觉得可行,按他之意,可令有司拨粮试航,看看效果如何。”
张居正迎着高拱的目光说道。
“海运.”
高拱没有如张居正猜想般点头答应下来,而是嘴里念着这两字,似是陷入回忆。
其实,张居正在看到这份奏疏的时候就已经认可,而且他判断高拱也不会反对,概因为当初商议开海时,高拱就只是犹豫而没有反对。
而且在张居正的记忆里,裕袛很早其实就有开海运的讨论,开海派占据绝对主流,这也是隆庆元年,隆庆皇帝会答应尝试开放一处港口的原因。
“当初还在裕袛,我也刚入礼部,贾尚书就极力支持海运,当初海运济辽也是因他而起。”
高拱开口缓缓说道。
“哦。”
张居正习惯性跟了一句,就不再多言,而是等着高拱继续往下说。
“我记得当时善贷也是极力支持此事,开放月港,最早也是他提出来的。”
高拱继续说道。
“看来善贷对海运很有好感,早就听说他和辽东商人关系好,他们的人参、鹿茸还有裘皮送到京城,都是挑最好的给他府上送去,货物也都是和他关系好的商号才能收到。”
张居正听到高拱提起魏广德,当即就给他下了眼药。
反正现在魏广德不在这里,他说的话也没有胡编乱造,还都是真事儿。
“他一直都支持海运的。”
高拱这时候终于才是点点头,“甚至,他觉得应该彻底废除禁海之策,以月港为始,逐渐开放.”
高拱说的这些,张居正此前可不知道。
虽然二人曾经讨论过海运,但要多是把海运作为备选。
现在高拱所说,其实就是他在隆庆皇帝那里看到魏广德所献奏疏的内容。
魏广德猜的没错,他的奏疏,隆庆皇帝都会和首辅及心腹大臣密议,以前是和高拱、徐阶等人单独商量,后来高拱走了,他才和徐阶、李春芳等人讨论。
其实魏广德、陈以勤等人有些没有把隆庆皇帝看透,隆庆皇帝在思考问题的时候,魏广德的提议,他一般都不会和陈以勤、殷士谵等人商议,而是找徐阶、李春芳等人讨论。
而徐、李等人的提议,则是找陈以勤、魏广德等人商量。
利用大臣之间政见不同的关系,对提议进行充分的分析讨论,这点隆庆皇帝玩的很溜,就是不偏听偏信。
当然,如果最后大家意见都不同,他就会选择留中。
这也是魏广德说他曾经递给隆庆皇帝几份奏疏,但是最后都没有回音的主要原因。
其实,他的很多建议,并没有被徐阶、李春芳等人认可,或者只是部分被认可。
“这可是有违祖制啊。”
等高拱说完魏广德的一些主张,张居正就微微皱眉说道。
“是啊,就是因此,当初陛下才没有接受。”
高拱说道,“只是没想到,现在朝廷又被逼到绝路上,看样子不行海运是不行了。”
“当初海运济辽时,为何粮草不走辽西,而是用海运?”
张居正开口问道。
当初裕袛商议此事时,张居正还没入裕王府,当然不在此列中。
徐阶知道,但也是由高拱转告的。
“陆路运输,始终多有不便,且耗费巨大。
确实如贾尚书、善贷所言,海运耗时颇短,耗费也是非常之少。
所以我现在也接受梦龙之言,漕粮自淮安出海到天津这条航路,不管黄河有无水患,朝廷都必须掌握,以备不时之需。
明日我会求见陛下,按照善贷的建议,以后的漕粮,每年都固定一定数量走海路,以保证漕兵熟悉路线。”
魏广德不知道,曾经在徐阶、李春芳口中多此一举的事儿,居然会得到高拱的支持。
内阁已经定调,不过外廷可不知道。
不过因为梁梦龙奏疏所说民间商贾就在走这条航路,倒是让许多反对官员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反对的理由,那就是海运风险。
其实这会儿看过梁梦龙奏疏的朝臣,支持和反对的声音是一半对一半,有些相持不下。
毕竟现在漕粮运输成为北方稳定的重要一环,梁梦龙所提法子,刚好就可以解决运输难题,自然认可的人不在少数。
到了晚间,内阁里传出高拱和张居正都持肯定态度后,虽然不是立马换风向,但反对之声也是小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