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茅山脚下的赤山湖笼罩在水汽的氤氲里。
湖岸多滩涂,那一丛丛的芦苇当春争绿,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在肥沃的湿地里大片大片地冒出头来,密密实实的,仿佛摇曳的纱帐。
一只小蓬船静悄悄地划进了芦苇荡,梅鹤警觉地巡视着周围,奋力划着船桨。
船舱的乌篷罩下,素素睡得沉沉,就算此刻打雷也不能惊醒她。
对于医者梅鹤来说,这只是小小的手段。梅鹤最后望了一眼岸边,月光映出少年孤单的身影,他陪他们准备停当一切,却就此送别,但素素陷入甜美的梦里,并不知道。
应祥,梅鹤绝不辜负你的信任与托付,我会一辈子把素素捧在手心里。我也一定会接掌梅家,让你们母子早日重逢。他暗暗发誓。
梅鹤没有看见,当他的小舟走远,刚才没有落一滴泪的少年终于痛哭失声。那一个世上最最疼他的人啊,竟不知何时再相见了。
“云儿,你还有月儿。”月色下,小白狐化作了美丽的白衣女孩,她温柔的小手为他拭去泪水。
天亮了,忙于和宗泽联络军务的岳飞才发现素素留下的告别信。
一别两宽,各还自由。她甚至,没有给他写休书的机会。
岳云从来没有见过爹有这么可怕的脸色,内疚令他远远地逃离,哄着年幼的弟弟,安抚着茫然的妹妹。
岳飞撕碎了那封信,一句话也没有再提。大军开拔,只是军中,竟不见了夫人,谁也不敢多问。
岳云接过了母亲照料弟妹的责任,事无巨细,尽心尽力,将弟弟妹妹收拾的干净齐整,一点也不逊色于母亲在的时候。
岳飞看在眼里,只是在无人的时候叹口气,却不说什么。没有了素素,他们父子好像失去了交谈的唯一桥梁。
岳飞的队伍取道广德,原本准备去常州,可是,当他们走到宜兴境内时,已传来常州沦陷的消息。宗泽的部队从常州突围而出,金国的军队也遭受不小的损失。
于是,岳飞在宜兴汇合了宗泽部。金军打过长江后一路虽然都是胜仗,但除了金陵,其他都遭遇了顽强抵抗,因此也需要休整。
这时候,岳飞与宗泽的队伍合一,获得了难得的机会,他们决定驻扎宜兴,以此为据点,重建宋国大军,实现反攻计划。
宗泽已年迈,把军权全部移交给了他赏识的岳飞,并上表皇帝赵构,竭力推荐他为将帅之材。
岳飞选择宜兴是有长远考虑的,无论后勤的补给,还是水军步军的训练,都是上佳之地。
宜兴,古称荆溪、阳羡,离杭州已经不远,是一个位置独特的江南锦绣名城,既有密密群山,联结皖浙,又有渺渺太湖,通江汇海。
这里河网密布,鱼肥稻香,有千亩茶园的绿洲,有万年滴水的溶洞,有紫玉金砂的陶器,有莽莽苍苍的竹海。
这里人文荟萃,尚文亦尚武,前朝诗人苏东坡也忍不住叹一句“买田阳羡吾将老,从初只为溪山好”。
队伍刚刚在宜兴安顿下来,岳飞却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
宜兴太湖上有一户李姓打渔人家,忠厚老实,妻子早逝,丈夫未曾续弦,专心抚养膝下唯一一个女儿。
可是,由于常年打渔造成的积劳,才人到中年,男主人就一病不起。
为了照顾患病的爹爹,孝顺的女儿一直没有嫁人,就此熬光了如花岁月。
湖上人家谈起,莫不夸赞李家女儿贤良,又唏嘘她蹉跎年华。去年,李家男主人病逝,李家女儿从此独居。
岳飞从未见过李家女,但他听闻了这个故事,却立刻派人向李家女儿下了聘礼。
此事轰动宜兴当地,这是怎么了?这位岳将军兵权在握,势头正猛,在当地随便娶个美女也不难吧,为何偏偏娶一个未嫁的老姑娘?而且,李家女儿比岳飞大了整整四岁,这年貌也不相当啊!
岳云听到这件传闻时,开始还不太相信,爹这么急着娶新妇?还是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女人?
但当他看到没几天新房就布置好了,出出进进的军士已经在准备喜宴,他不得不信了。
夜里,月儿也紧张兮兮地和他谈这件事:“云儿,一定是你娘走了,你爹他受了刺激,想不开吧?”“云儿,你要有新妈了,她会不会赶我走啊?”
岳云虽然心中也有不解,但他只是淡淡笑道,“有我在,谁都赶不走月儿。”
这话真是太霸气了,月儿觉得,她的小哥哥虽然年纪小,却天生有强大的气场,就算他沉默不语,也没什么人敢忽视他。
作为小狐狸,她有她敏锐的视角,岳飞虽然威严,脾气也有点爆,但岳云的恬淡,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化解了他的怒气,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力道都被消解吸纳了。
月儿也能感受到岳飞偶尔对于岳云的抓狂,因为她的小哥哥既不爱辩解,也不爱多话,却对内心的想法十分坚持,这绝对令天底下的父母没法不抓狂的。
除了素素,因为素素几乎没有管教儿子的念头,她看他无处不好。
所以,既然云儿说谁也赶不走月儿,那就是赶不走,天王老子也赶不走。月儿无比心安,哪怕天下大乱,小哥哥的怀抱也依然是最安全的港湾。
红色的蜡烛,红色的被面,红色的枕头,一切都充满了喜庆的色彩,但是,还未启用的新房里,却弥漫了酒气。
男人身边放着一大坛子酒,他倒了一海碗,仰脖子喝干了,又倒一海碗,再喝干,酒精已令他双目充血,但他并不打算停下来。
晃了晃酒坛子,似乎其中的酒不多了,他就干脆抱住了坛子想往嘴里灌。
“爹,不要再喝了。”一只手抓住了坛口,阻挡住了他的买醉。
“撒手……小孩子管大人的事!”看清楚来人,岳飞没好气地瞪他。
岳云一如既往地垂眸,却依然坚决地拿走了酒坛,“喝多了,伤身体。”手里换了一块热水浸湿的帕子,递给他擦脸。
岳飞看着帕子怔了怔,脸上显出无奈的忧伤。“应祥……”他低哑地叫了他的小字,用帕子捂住了额头。
“嗯。”岳云也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有离开。
岳飞自顾自道:“我需要一个妻子看家,照顾孩子,我才能安心做大事。李小姐在乡里有贤名,以她的人品,会善待你们的。”
“嗯。”岳云点点头,忽道,“爹只考虑我们,不考虑自己吗?”
“你什么意思?”岳飞目光一凛。
岳云躲开他的追光,有些怯懦,小声地问:“只要是好人,爹就……喜欢?”
喜欢?岳飞突然提高了声音,猛地站起身,一把攫住了岳云的双肩,血红的眼睛喷出怒火来:“你是不是被你的娘教傻了?你告诉我,喜欢值几个钱?”
酒醉令他难以自控,他的手上使了很大的劲,浓重的酒气喷到岳云脸上,连目光都有些散乱,“素素到我家时,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有用吗?除了受到伤害,还剩什么?当初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痛恨!你懂不懂?应祥,你长大以后,记着爹今天的告诫,喜欢谁不必非娶谁,娶谁也不必非喜欢谁。”
“就没有……两个人彼此都喜欢的吗?”看到大军中挥洒豪情,背人处却醉酒失意的父亲,岳云不禁悲从中来。
哈哈哈,岳飞忽然大笑起来,用力拍打着儿子的肩膀,一行清泪溢出了眼角,他拿起帕子,胡乱地擦了一下。
喜乐声声,岳将军的婚礼如期举行。好事成双,皇帝陛下的诏书也同时到了,赵构同意宗泽告老还乡,并对他的保举十分看重。
国家正当用人之时,当不拘一格拔擢将才,因此他完全同意并支持岳飞组建神武军的建议,与淮东军的韩世忠、静海军的张俊等守望相助,共同护卫京畿,绝不能再让金军往杭州方向推进。
喜宴才刚刚散去,看看天色不早,岳云按以往的时间表朝弟弟妹妹的房间走去,小孩的生活要有规律,自从母亲离开,两个孩子就靠哥哥督促了。
可是今天,岳云刚进院子,却听见里面岳雷的哭声和安娘的尖叫,夹杂着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他心头一紧,推开房门,眼前的景象令他吃了一惊。
只见还穿着新娘服的李氏正在试图帮岳雷洗脚,岳雷却不配合,大哭大闹,溅了一地的水。
对面的安娘半散着发髻,在那里火上浇油,对李氏叫喊着:“我不要你梳头,你弄痛我了!”
看到哥哥进来,岳雷和安娘闹得更凶了,李氏手忙脚乱,又不敢训斥,尴尬不已。
岳云绷起脸,先一把抓住岳雷的脚,摁在盆里,低喝道:“不许哭,叫娘!”
岳雷平时就怕哥哥,一看他脸色不悦,马上吓得不敢哭了,看着李氏,虽不情愿也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娘。
岳云站起身,把帕子递给李氏,李氏便弯腰继续帮岳雷洗脚,这回岳雷不敢闹了。
这个安稳了,岳云再把妹妹手里的梳子夺了过来,对她使了个眼色,一边解开她的发髻,替她梳理,声音却不容她反抗:“你也一样,叫娘!”
安娘当然也不敢多话,低低地嘤嗡了一声娘。
李氏感激地看了一眼岳云,和蔼地笑了笑。她喜服都未脱,就想着帮岳飞照顾孩子,谁知好心办成麻烦,好在岳家的大儿子帮她解围了。
这时岳云握着安娘的黑发,对李氏道:“我妹妹发质软,替她梳头得先从中间往下,最后才梳头皮,就不会痛。”
李氏怔了怔,岳云将梳子递给她,恭敬而诚恳地说:“以后,就有劳夫人了。”然后,他转身推门而去,把变乖了的一对姐弟再次留给了她。
有劳夫人?李氏愈加怔在半空里。
出嫁前邻居们跟她说过岳家的情况,都说岳家的大儿子既生得俊,又聪明过人,今天听岳雷喊哥哥,她自然猜到是他,一见之下,果然如画中人,但没想到,他能如此利索地管住弟妹,帮她建立起威信,自己却……
这一声“夫人”竖起的藩篱,令她陡然感到了无形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