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掀开帐帘,映入眼前的是一个趴在床上的背影,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白被单。
他明明脚步沉重,那背影却一动不动。睡着了?他是怀着怒火与好奇进来的,此刻却不由自主慢下了步子。
走到近前,赵构一下愣住了。与他所有想象完全背离,所谓盗马贼,竟然只是个俊美的大男孩!
裸露在被单外的肩膀和双臂有着被阳光浸染过的小麦原色和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半张脸埋在枕间,只留给观者一个侧颜。
他睡得很沉,额头隐隐有细密的汗珠,眉宇却非常舒展,斜飞的长眉每一根眉毛都那么干净整齐,在鬓边画出俊俏的眉梢;
浓密的睫毛因为熟睡而覆下扇形的阴影,微微翘起的睫尾与挺直的鼻梁形成刚柔相济的对比与统一;
他的面颊和唇色有着属于青春的自然润红,唇上覆着一层浅淡的、属于年轻男孩的柔软绒毛,令他此刻的睡颜显得那么纯净安然,仿佛世间万象都已无关挂碍。
赵构忽觉心头一窒,毫无防备中,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意识到不好,仓促中一把扣住床沿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冲天的烈焰却在此刻扬起,撕裂了他的视线……
“爹爹,救我……救救我……”孩子凄惨的哭声,从那被火焰包围的房子里阵阵传来。
彼时,他还不是一国之君,他还只是仓皇逃难的康王爷。
“快!快救人啊!快去救我的王儿!”他血红了眼睛,像一头惊惶愤怒的狮子,拼命要向那火海冲去,却被随从们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小王爷,万万不能过去啊,到处都是金国人,火是他们故意放的,他们就想引您出来啊!您是大宋举国的希望,您不能有失!”
“举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我的儿子!你们听不见吗?他在叫我,叫我救他!求求你们,去救救我的孩子,他才六岁啊!”他嘶哑了嗓子,这时候,江山社稷算得了什么,他只要他的孩子活下来!
可是,没有人理会他的呼喊与绝望,他们只是拼死抱住他,不准他动弹一步。
渐渐的,再也听不到哭声了,烈火吞噬了一切。
他终于摆脱了金国的追捕,成功逃回江南。他终于被拥立为大宋新君,开启新的时代。
他找各种理由处死了当年在火场的所有随从。
他享受权力的巅峰,享受生杀予夺的快感,享受臣子们的畏惧与讨好,他追求一切享乐,搜罗后宫佳丽无数,疯狂地夜夜春宵,却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带给他一个孩子。
他在皇宫最隐蔽的深处,建了一座思子殿,能进入的,唯有他自己。
那里存放着他的王儿留下的所有遗物,有他出生时小小的虎头鞋,有他穿过的一件件小衣服,还有他玩过的各种玩具……
都说官家不爱笑,更从来没有开怀大笑。他的眼里,总有抹不去的沉重。
夜深人静,满朝没有人能看见,他进入思子殿中,头枕在孩子的小衣服上,嗅着仿佛还留在上面的奶香,忧郁的脸上,流露出难得的温柔慈爱。
朕的江山,是朕唯一的儿子用命换来的。
他拥有了一切,挥霍着一切,心却留在了地狱深渊。
从此,他落下了隐疾,可怕的记忆会突然撞入,令他浑身颤抖几近虚脱,每每要挣扎许久才能摆脱噩梦。
不过,这隐疾最近几年并没有犯过,偏偏今天……
赵构痉挛着双手,终于让自己慢慢平息下来,无力地坐在了床沿。
床上熟睡的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若他的王儿还活着,也得十来岁了。
他无数次想象过孩子长大的模样,却落不到实处,甚至,他组建了一支皇家马球队,引得临安城里美少年争相加入为荣,而他的想象依然空虚,依然落寞。
也许……该是眼前这样……看他睡得多么香甜,多么无忧无虑啊。
赵构的目光,不由变得柔和,伸手轻轻揭开了盖在他背上的被单。
然而,他的手蓦地顿住,眸光紧缩。
刚才所有岁月静好的想象于这一刻统统被现实打得粉碎。因为,呈现在被单下的,是一片血肉模糊的背。
他凝视着错综惨烈的伤口,眼中有着含义不明的纠结与分裂。
许久,他轻声自语道:“这么漂亮的身体,不应该留下疤痕。”
赵构站起身,到门帘外叫过随侍等候的宫人,“把朕的金创药悄悄拿来,不许声张。”
等在中军帐的岳飞和韩世忠夫妻,见皇帝去了很久迟迟都不回来,心里更加七上八下。几杯茶凉了又斟,斟了有凉,也没人有心思喝一口,更谁也不敢去催促。
秦桧默默观言察色,轻咳一声,打破室内紧张的沉默,“岳将军啊,不用这么担心,陛下不会因为一个军士的错就责怪你的。”
他其实心里也很奇怪,官家为何去这么久?但他有个大致的判断,以赵构的个性,若是嫌惩罚太轻,早就大怒出来了。
而屋子里两个将军的神色更奇怪,一个军士偷了马,值得他们这样心事重重么?恐怕这个军士的身份并不普通。
岳飞敷衍地唔了一声。他内心正在翻江倒海,皇帝迟迟不回,恐怕岳云的身份瞒不住。
如果官家怪罪他隐瞒身份而更大地迁怒于岳云……他不敢想象,此刻满心懊恼与后悔,他不该留下儿子,他应该当初就放他走的。
秦桧又看似不经意地说:“官家这匹马极其刚烈,临安城里无人能驯服,足见岳家军藏龙卧虎啊。”
岳飞不由更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