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
这事儿牵涉到左老师。
管玲可不愿意自己的恩人,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晚上,老爸有些疲倦的拎着扁担归家,一瓶生啤,一撮生茶生米下肚,居然也问起这事儿,还告诫女儿,若遇到这种事儿绕道走,不扶,就不扶。
这事儿的某女孩儿。
不就是一时心软。
嗯不。
那不叫心软,叫糊涂,差点儿成了人家医生“保证六位数”的句号吗?“还有,听说那诈伤老太太的家属,是个大文化人。”
前包工头喷着酒香。
微红着脸孔。
二根粗大的手指头,夹着几颗生花生米。
指头一扬,嗒,扔一颗进了自己嘴巴,嘎,嘎嘎:“即是大文化人,为什么又指使自己的老太婆诈伤?这个社会坏透了,当官儿的和文化人最坏。”
管玲不得不开口。
“爸,你怎么知道是什么大文化人?
网上的东西和街谈巷议,信不得。”
“恰恰相反,现在报上和电视上的玩意儿,才信不得。”手指一扔,又是一颗进了嘴巴,嘎,嘎嘎:“网上的东西和街谈巷议,才最能代表民心。
要不然。
为了反腐败。
中央巡视组为什么特别重视街谈巷议?”
管玲惊奇的看看力夫老爸。一个多月来,看惯了老爸的落魄和汗水,常暗自掩面长叹的管玲,仿佛又在他闪亮的眼仁里和逻辑清晰的谈吐中,看见了老爸昔日的风采……
所以。
管玲思考再三。
决定要面见左老师。
尽管这其中错综复杂,啼笑皆非,今非昔比,可解铃还得系铃人;自己如果不去,左老师有可能产生误会,还有,那晚左老师力排众议,自己才得以脱身。
还不知道那一大家子人。
究竟会对左老师怎样呢?
老爸的骤然变故。
特别是这铭心刻骨的一幕,让管玲深切体会到,好人之所以为好人,是因为好人比常人,更多的顶着世俗的痛苦……
“痛苦使理想光辉!”
左老师引导自己走上了一条光明路。
因此,一想到他痛苦,管玲就于心不忍。
“老师,请问左老师在吗?,”“姑娘,我们这儿有好几个左老师,你找哪一个?哎左老师,”传达室里微胖的中年妇女,微笑着反问。
眼睛一瞟。
突然扬声喊到。
“左老师,你来一下。”
一个身体高挑苗条,肤白发黑窃窕的年轻女子,身着紧身黑色练功服的,踩着水凌波舞步,轻盈的走了过来。
“美女,什么事啊?”
声音尖细。
吓了管玲一大跳,原来是个男子。
“我们馆里的舞蹈左教练,左老师。”中年妇女笑眯眯的:“姑娘,你是来学舞蹈的吧?我看你身体修长,基础良好,只要左老师稍加点拨,包红。”
管玲急忙解释。
“不。
不是。”
中年妇女拧拧眉:“什么不是不是的?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馆办今天通知,舞蹈组收费优惠,半价啊。平时可是一学期一万五哟。”
左老师就笑容可掬的瞧着管玲。
也不见他怎样运气动作。
左脚左手就向左上方探出。
左手指作兰花指状,挺胸昂首,眺望着屋顶,仿佛光秃秃天花板上那浅灰色的腻子漆,引起了他的高度注意。
右脚金鸡独立。
不过,脚尖向上踮踮又踮踮。
始终没有踮起,只好委屈地半弯着……
“柴科夫斯基,天鹅湖畔,奥杰塔的王子呢。”中年妇女捧着臭脚:“左老师这是表明,可以收你为徒。要知道,左老师可不轻易,”
“阿姨,对不起。”
管玲只好打断她。
“我找左馆长。”
扑!金鸡独立变成了双脚支撑,可怜的左老师,没好气的瞧瞧中年妇女,又瞅瞅管玲,哼的声一手撑腰,一手作扇状摇晃着,屁股一扭一扭的,掉头就走。
“找左馆?
你早说啊。”
中年妇女也没好气的瞪着管玲。
“干嘛左老师左老师的?搞清楚,左馆是头儿,不是老师。二楼,自己上去找。”管玲摇摇头,掠过传达室窗口,就踏上了楼梯。
不想。
一声猛喝:“回来!”
拉住了她。
管玲停下,那中年妇女满面怒容,探出大半个脑袋瓜子:“我看你知书识理儿的,怎么也会装聋作哑?会客登记,不懂吗?”
管玲只好返回窗口。
俯身在她扔出的会客登记册上。
填写起来。
最后一笔还没写完,登记册被窗内的中年妇女一抓,抓了进去。她细细一瞅,双手一拍,禁不住叫起来:“啊哈,你就是管玲?那个刚毕业的大本女生?
你干的好事儿哟!
人人皆知。
撞了人不认帐,”
“你说什么?”中年妇女吓得后退一步:“你敢打人?笑话,跑到文化馆撒泼,”“打你?脏了我的手,不值得。”管玲冷冷一笑,重新踏上了楼梯。
二楼。
馆长室。
离得几步远。
管玲就瞧见大门里办公桌后面,须眉银发的左老师,微低着头,紧抿着嘴,全神贯注的看着一部摊开的书稿。
桌侧。
一面鲜艳的小五星红旗,插在电话孔里。
轻轻飘荡。
一个古铜色的栏式小笔架,蹲在一边,上面挂着数枝毛笔……管玲的心,狂跳起来,这笔架,是自己考上高中时,为报左老师的提携鼓励之恩,从零花钱中挤出积存,跑遍了全县,特地买来送给他的。
没想到好些年过去了。
笔架仍在。
神采仍然。
只是那颜色经过岁月的擦拭,变得更加深沉浑厚……叩叩!左老师神色不动,仍沉浸于书稿之中。管玲又举起手指,一只手轻轻拍拍她肩膀。
“小姑娘,你找谁?”
管玲回头。
一个与自己同龄的姑娘,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呢。
“我找左老,不,我找左馆长。”这话惊醒了读书人,左馆长抬起了眼睛,立即笑着站起来:“小管啊,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来来,进来坐,进来坐。”
“左馆长。”
“就叫左老师多好。
为什么非要叫馆长呢?”
左翼抢步过来,握住管玲双手:“坐下坐下,四年无影,别来无恙?”“左老师啊!”管玲十分激动,嗓门儿竟然有些颤悠。
“我可一直在找你哦。”
“找我?
哦哦,明白了,知道知道,来,小玲,坐下坐下。小胡,请倒杯凉白开。”
左翼扭头,对一边的姑娘介绍:“她就是我常给你讲的管玲啊,才女哟。”“噢管玲?你就是管玲?”小胡惊喜的上前,拉拉管玲,又轻轻推推。
“看来是真的。
是真人。
就和我想像的一样。”
左翼和管玲都笑起来,管玲自嘲到:“当然是真人!替身还没发明出来呢。”左翼指指她:“你哇小胡呀,真逗。上次×××随采风团来馆,你也这样发问,弄得人家哭笑不得,还当在梦里?”
小胡姑娘不好意思的红着脸。
吃吃吃的笑着。
倒开水去了。
“胡蝶,分来不久的大本生,馆办文员。”左翼介绍到:“姑娘挺不错,聪明能干,知书达理,文明礼貌,就是对某种事情太容易入迷,一入迷,难免说话就有点搞笑。”
“胡蝶?
多美的名字哦。”
管玲坐在沙发上,高兴到。
“与我同龄,哎怎么会分来的?”小胡过来了,递过一杯凉白开:“管玲,请喝水。”“谢谢!胡蝶,你的名字真美。”
左翼笑笑。
在面对管玲的藤椅上。
慢腾腾坐下。
一探手,抓过那部书稿:“二十年代的天朝电影,曾出了个大明星,也叫胡蝶。”管玲笑到:“是呀,胡蝶,赫赫有名啊。胡蝶那个年代,电影明星灿如星空。
什么陈波儿。
王人美。
张瑞芳,金焰。”
左翼点点头:“知道吗?小管,那个大胡蝶,是我们这个小胡蝶的。”指指胡蝶:“曾外祖母!”管玲微微一仰头,明白了,难怪是分配来的。
“这么巧?
难怪我瞅着有点儿眼熟呢。”
“是吗?管玲,你原先就认识我?”
胡蝶惊喜的涨红了脸蛋:“我可比不上我曾外祖母,更比不上你;才二十岁你的作品就上了《收获》,我要像你这样聪明能干,就好啦。”
“你也不错。”
左翼瞧着馆办文员。
认真的说。
“思维敏捷,主动刻苦,有灵气,努力吧,”转向管玲:“胡蝶也写散文诗歌,时有见报,认识了。有机会你俩多讨论讨论。”
胡蝶更是高兴得喘不气来。
崇拜的瞧着管玲。
“只要管老师肯指教,我一定努力的跟着学。”
管玲忍不住失声大笑:“我成了管老师?哈哈哈,”高兴一歇,胡蝶拉门退出,师生进入了正题。管玲侃侃而谈,汇报了自己这些年的学习与生活。
左翼一手拈着书稿。
一手扶在椅背上。
安静的听着。
管玲,是左翼深引为骄傲的最好作品。自从踏上文化这条路,创作精品和不朽之作,寻找挖掘人才和培养教育人才,就成了左翼生活与工作的全部重心。
才气一般的县文化馆长。
虽然殚精竭虑。
刻苦创作。
可穷其大半生,却始终未能跨越自己的世界和认识,让自己的作品达到一个新高度。遣憾叹息之际,遥看无边红尘,只得把当大作家的梦想,揣进了自己心里。
重新抖擞精神。
朝着下一个目标。
坚韧的走下去。
天道酬勤!这个时候,一个临时被县教委抽去改卷的中学老师,打了个电话给他:“左馆长,我发现了一篇相当有趣的作文,你如果有时间,”
求贤若渴的县文化馆长。
一听就明白了。
“有时间!老朋友,请立刻发过来。”
左翼一斜身,抬手,按下了传真机的传送键。啵!嗒嗒,嗒……连看了三遍老朋友传送过来的作文,闭上眼睛,关闭了公室所有的灯光。
将自个儿的身子。
在藤椅上绷得笔直。
集中精神,细细琢磨,细细回味。
剔掉那些偶然或巧合的因素,努力寻找潜在的思路和创新,推翻,否定,认同,抽象,具象……终于,县文化馆长坐起来,重新开亮台灯,紧紧盯住作文卷的顶格。
名字:管玲。
性别:女。
年龄:15岁。班级:县第二中学初三二班,一把拎起了电话筒……
“真奇怪,我来找过你好几次,都说你不在,借口多多,弄得我一头雾水,不知所云。所以,”说到这儿,管玲不好意思的笑了。
“我还以为左老师您。
嫌我许久没出成绩,故意不理我了呢。
所以,”
左翼点点头,微笑到:“所以,你一生气,也就不理我啦;再加上跨入大学,事情多,朋友多,一忙碌,就忘记了?”
“是这样的。”
管玲吃吃吃的笑到。
“您猜得一点不错,可我一直在找你哦。”
“我一直也在找你呢。”左翼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几天,为这部书稿,馆办反复讨论,斟着,天天忙到深夜。没办法,部里催着要哇。”
把书稿递过来。
“你先翻翻。
提点意见。
三人行,必有我师哟。那天晚上正忙着,忽然接到孙儿的手机,说是奶奶被人撞了,让快点赶去。”左翼丌自笑起来:,眼睛闪闪发光。
“没想到是你。
我当即就表态嘛。
别人我不敢说,可这是管玲,我敢说,不关你的事儿,走人!你就走了嘛。”
管玲感激到:“左老师,幸亏你赶来了,也幸亏是你,换了别人,我这冤枉岂不背定了?”顿顿,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想起仍令她不寒而噤……
不过。
这事儿太敏感。
说话要注意呢。
管玲就轻轻问到:“左老师,师母到底要紧不要紧?”现在好些了吗?”左翼不以为然,挥挥手:“上了点年龄,磨损了几十年,免不了这疼那痛的。回家卧床静养了几天,没事儿。”
想想。
又说。
“请得有小保姆。
可她偏要自己清洁买菜。说什么生命在于运动,人不动,光吃饭,不等于活僵尸?买菜呢?”略略沉吟着:“这买菜呢?
哎小管。
我仍坚持认为。
要相信人。
你都不相信人家,那请人家来干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管玲点点头,她明白了,老太太不放心小保姆,自己亲自去买菜,结果一不注意。
唉。
为了几个小钱和臆想的结论。
闹出这么大个笑话。
有必要吗?管玲放下书稿,掏出那一千块钱递给左老师:“这钱我不能要,左老师,请您代还给您孙子,好吗?”左翼注意的瞧瞧她的脸孔,放心到。
“到底邪不压正!
年轻,气盛,精血足。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嘛。”
眼光落在钱上:“这钱呢,我看你还是拿着。作为那小子鲁莽从事的纪念,如何?有到是,花钱买教训!你可别误导他,免得他认为,这世上有免费的过错。”
如此。
管玲只好重新把钱揣进衣兜。
又拿起那部书稿。
“左老师,您是让我拿回去看,还是在这儿读呢?厚厚的,怕有几十万字。”“当然是在这儿。”左翼干脆的回答:“是厚厚的,五十多万字呢,部里催着要。”
管玲瞧瞧封面题目:《莲花校的女婿们》。
再看看作者名字:奇书。
问:“是女作者?”
“女作者,复旦大学的研一生,学的是中文及外国现代文学。”管玲吐吐舌头:“科班哟,难怪是大部头,自愧不如啊!”
“那不一定。”
左键鼓励到。
“创作是件很艰苦很漫长的事情。
有的人穷其一生,也达不到一定的高度;有的人,略为努力,就能取得不错的成绩。创作是呈波浪性推行的,灵感只能来自不懈的努力。
我想。
你的基础还在。
关键是集中精力,排除干扰,管玲,我可等着你哦。”
管玲高兴到:“左老师,我一定继续努力。只是,”她有些为难的扬扬手中的书稿:“在这儿看,五十多万字啊!”
“当然是在这儿。”
左翼仍然平静的看着她。
“你家庭的情况,我都知道了。
我呢,就替你作个主,先在我这儿合同着,待遇和正式职工略有差距,等时机成熟,顺理成章,转为正式合同工,你看可以吗?”
管玲差点儿跳将起来。
“真的?
左老师,你没骗我吧?”
“骗!不让你为难在这儿看书稿,你怎么会同意?”左馆哈哈大笑,笑毕,正色到:“小管啊,先屈才当当审稿兼自由人如何?
文化馆事多且杂。
小而细,琐碎。
你一个选修现代文学的大本生,不会有虎落平川之感吧?”
管玲笑着摇头:“左老师言重了,我感谢都还来不及,哪来的那么些?”左翼站了起来:“事情突然,还是得回去多想想,与自己爸妈商量商量,三天内,我听你的答复。
当然。
即便答应了,也可以中途改变的。
毕竟现在就业多元化,选择自己喜欢的才对么。”
管玲也跟着站起:“好,一言为定,三天内。”扑!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人气冲冲的冲了进来:“左翼,那撞我的小丫头在哪儿?哦,站着呢。”
管玲怔怔。
笑容满面的招呼到。
“阿姨,你好些了吗?”
跟在老太太后面的胡蝶,涨红着脸,紧张对她做着手势,不想被老太太扭头瞟见。老太太一跺脚:“胡蝶,你给我出去,出去。”
胡蝶没动。
只拿眼来睃左馆。
左翼也有些意外。
皱眉瞅着老伴儿:“你怎么来啦?工作时间,你这是干什么?小胡,站着别动,我有事儿找你办。小管啊,你回吧,记着,三天内。”
管玲点头。
拔腿就走。
没想到却被老太太一把拉住。
“想溜儿?还没给我赔礼道歉,不得行!”管玲唰的涨红了脸,只得站下。左老师的夫人,管玲只见过一次,那是在读县初中写了那篇作文后。
自己意外接到县文化馆左馆长的电话。
素未谋面的左馆长。
诚恳的邀请自己到文化馆一谈,并且一定要去云云。
初三女生当时那颗心呀,犹如意外接到美国哈佛,英国牛津和德国哈勒维腾贝格大学的录取通知一样,兴奋激越得咚咚咚乱跳。
对朦胧懵懂的管玲来说。
县文化馆不蒂是座落在云端,可望不可及的文化神殿。
而大名鼎鼎的县文化馆左馆长,则更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神秘人物。
现在,县文化馆左馆长,邀请自己前去谈谈,管玲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二个要好女生的陪同下,初三女生怯生生的进了县文化馆。
左馆长正在办公室等着。
见了管玲。
正当壮年,儒雅潇洒的左馆长,兴奋的跑上来拉住她手。
左右打量,上下细瞧,啧啧称赞:“好苗,好苗,好苗哩!来,快坐下,”一面亲手倒水端给她,一面将藤椅哗呼呼一拉,直直的坐在她前面,眼睛发亮。
“小玲哩。
我们好好谈谈。
你那篇作文是怎么写出来的?”
管玲还没开口,忽然看到一双温怒的眼睛,在紧盯着自己。扭扭头,原来是一个双手交叉抱着自己胳膊的中年妇女,半靠半坐在办公桌沿。
管玲和左馆长谈了多久。
那双眼睛就盯了她多久。
这让管玲感到极端的不舒服。
后来知道,中年妇女就是左馆长的夫人,当时的县文化馆办公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