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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民间遗珠
    巩翊在作泥模。

    一个超级大号的家伙,把自家后院占了个满满停当。

    “大得直如一座小山了——”

    巩家庄的人手全部发动,拌泥,反复拌动胶泥,直到有了可塑性为止,巩翊搭起了架子,一层层向架子上覆盖,七天,用了整整七天后,形状才终于出来。

    每一个有幸看到的都不自禁嘴张得N大。

    巩家庄人不知猜了多少次,从假山到怪兽,却没一个人想对。

    这是一条后世用的小型帆制游轮。只所以用泥而且还作得和原版几乎同样大小,是因为压根不可能知道那些尺寸。

    无奈之下也只好按照最笨的办法,几乎用原样的大小复原,——泥这东西好啊,那里要削要加都只是一瞬间的事,那怕是大改也极容易,怎么改也不费事。

    终于弄成了。望着这成绩,巩翊很满意,老子的海上争霸之路就要从它开始了!

    “申坊主请的船场老板到了没有?“

    下人神色看起来很奇怪,像是在强忍着笑,“少爷,已经在外面候着了。只是,只是……这人,唉,小的没法子说,少爷你自己去看吧。”

    “有什么只是的?他不是老板?”有点不以为然,申海办事还是牢靠的,这次虽说要求高了些,要求人要可靠,签十年的死约,十年之内他只能为自己一人作事,而且不得泄漏任何船上的机密,不过只要能挣到足够的钱,让一个船老板闭嘴只作事也不难吧?

    “……少爷您还是自己去看”下人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有些奇怪,不过走出去见到人时,巩翊明白了。

    这位号称船工大匠的张东主也太惨了点吧。

    衣服就算了,补丁虽说多了些也大了些但洗得还干净,能见得人。裤子也是补丁加补丁,就是鞋子太不像话,整个鞋面与底完全分成了两部分,勉强着用了条布带从下面穿上来绑起用,脚一抬就像张开一张大嘴似的,风呼呼向里头灌。

    虽然已经开了春,但在这小冰河时代天气还是很冷的。看他走路都有些一拐一拐的,如果不是天生腿疾,那就必然是去年冬天造成的了——不管是谁,敢一冬天穿这样的鞋,没被冻断了脚已经是很运气了。

    “你,……真是船场主?”巩翊觉得很无语。当老板的,再怎么穷,也落魄不到这地步吧?

    这人却不理他。只转了头对领他来的赌场伙计郑重其事的道:“贵管家,这话可是说好了的,不管我看得上看不上贵方的船样,那三百文的脚力钱却是万万少不得的。”

    “那是自然。”申海派来的人笑容可掬,“万万不会少了张东主——在后院,请。”

    “作船样的就是这位?”这位张东主第一次正眼打量巩翊,然后巩翊立即火冒三丈——要看就看好了,这左斜一眼,右斜一眼,转到中间立即大大的摇头是个神马的意思?!

    许是已经落魄许久,已是把世事看得淡薄无比,这位张东主直言不讳的道:“这位公子应该不超过二十吧,可曾上过海船行走?不曾?哦,应该的。那可曾去船场作过工,或是拜过师学过船艺?——张某性直,说话直得罪了,也应该是没有罢。也是,贵公子出身,却去学这些贱役作甚?”

    “可既是这些全都没有,却是作的甚的船样?公子可知一艘海船总需用料几何,硬木者如何,杂木者几何?又得几多人工,从设架到下水,又需得工艺几层?高等者若干,低级者若干?你是铁定不懂——似你这般人作出的船样,却又有何处可以看得?”

    “张某落魄,也说不得硬气话,肚皮比脾气硬——应了贵管家来府上一观,此时却是已经来了。那三百文脚力钱,这就请赐下罢。至于船样——”又斜眼望望巩翊,“公子若是在船场作过十年,之后怕是才可谈得此事。”

    “走?你走哪里?”这就怒了,小样儿的,骂了大一串,还想拿了钱跑,有这样便宜事?

    “话先说清楚了再走。到我府上,倒敢把我埋汰成这样——好样的,人穷脾气大,今天算长见识了,知道了什么叫目无余子,什么叫狂妄无知!比我还傲的,你是头一个!”

    领路人大惊,“巩少爷,您可万万别动粗……”

    “放心!我不会干那事。听这口气应该有几分本事,行,就跟你比这个。只要你拿得出比我好的船型,别说三百文了,老子输你三百贯!——别当我开玩笑,不过要是你造不出,咱们就有得说了。”

    拉了他袖子就向里走,张东主有心不去,却怕扯坏了袖子无人修补——去年浑家回了娘家一去再不回,他也没脸去接人——衣食住行,都得自己动手了。

    “公子自重!莫对某家动粗,张某自己走就是——啊!”

    张东主呆了。手中用来助力行走的棍子掉到地上也不知道。

    眼前是一条超大的泥船,虽是泥作的质地,也丝毫不能影响那傲视长空的雄姿。

    老张发誓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海船——高剪的船首,船身上线条根根刀削斧劈一般流畅自然,说不出的好看,高高的两根桅杆那样的高,让人想像下若是挂起帆来,会不会高得让人眼晕。

    全新的理念,千锤百炼成就造型,就的船体,这一切合在一起,是一种惊人的美感,一种力与美的结合体,让人不自禁屏住了呼吸,感受到那种发自内心的莫名感动。

    而这种震惊和感动一旦被放到行家身上,那又会变大了千百倍。

    一辈子作船,一辈子都想在船上作出突破,却又因此家破人散——此时的张东主眼中,这那里是船?明明就是苦苦寻觅了十数年的一个梦,一个梦境里都不敢追求的最美好的迷梦——

    全身一震,张东主竟是腿慢慢弯曲,跪拜了下去。这一刻,他相信是见到了心中的船神,腹内所装一生所有船型在快速演化,从眼前这船的模样引伸了开去,竟是变化得无穷无尽——小巧玲珑型的,威猛型的,压浪长途型,各种灵感纷至沓来,艘艘都是那般鲜活灵动!

    ——这一刻,他信了神迹,真的见证到了一个奇迹!

    口中嗬嗬嗬的,又似是哭又似是笑,老张哭了,脸上泪水纵横交错得叫人不忍目睹。

    领路人在边上急急的说了几句,

    “巩少爷,你不知道,他真的是个好手。家中本也是造船世家,不过因为他太痴迷于新型船,家业才败了。

    “他这人是一旦得知个新船样不作出来绝不放手,觉也睡不着的,——后来痴迷了一种双体快船,听说是两条船绑到一起,作成一条,用来压浪听说确是极好,可四下里去卖那新船时,却没人敢买。

    也有船东愿购置一艘来试试,可是那些岗首却不肯去冒那风险,皆说海上风险本就极大,再弄得个不伦不类的船只,怕是要惹怒海神王了——

    一来二去的,新船卖不出,旧式的船也无人敢在他那里作了——都怕他弄些什么怪东西在内,担不起这风险——好好一间船场几年就破败得不成样子,只能接些零活度日,渐渐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全不成了模样。莫看他穿的烂,弄船确实是一把好手!”

    啊?这样?

    巩翊眼中有了怜悯的光。

    老张哭了也不知多久,反正两人就一直那么陪着。良久,手一抹,胡乱两把把脸上抹成了个大花脸;脚也不痛了,健步如飞几下顺着架子登到船顶泥甲板上,打量一翻,又用步子来回量了一遍,就开始嘀咕这里需加高几寸,那边又须得开多大的口子,好放下缆绳木架……

    盘算了良久,越算越是兴奋,一声大喝:

    “——拿尺来!这些须得细细测了,必须是越细才越好摆开!”

    巩翊早就跟着上来,默不作声在边上一个杂物处一摸,找出自己作的软尺递过去。

    “布作的尺子?”拿着这从没用过的软玩艺,很疑惑的自语了一下,“喔,有道理!可以放至极长,量来之时比起一段段加起却又精细许多!不错,好主意!”

    这东西得两个人才能用,老张也真没客气,立即就呼呼喝喝的支使巩翊打下手,上面的厘米和米先是看不明白,再一翻,后面就是平常的尺数,这下立即明了。

    船顶上这一呆就呆到了天色发黑。老张量完了又讨纸笔,就在上面写写画画起来;很快,就把船上缺失的舵,舱,内舱布置,层数,几下绘了个清楚。

    “如何?有把握作得出来么?”这家伙上了席那也真是不带客气的,两条膀子一齐甩开了开动,好容易等到消停了,巩翊赶紧抓住机会问。

    “能!当然能!俺盼着这船,足足盼了半辈子!现下就是闭了眼,也能给你说出这需用多少料,多少工,各处都需用什么样的料子——老天,你总算睁眼了!俺张亦成苦苦挣扎半生,总算盼到了今天!”

    说着说着突然从狂热中清醒了,一时惶恐不已,对巩翊倒头就拜——“张某失态了!竟是将公子当了下人指使了这半日!”

    巩翊笑了,一把拉他起来:“张东主,不用。你的事我听了,我现在也正找人合作,不知你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办一家新船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