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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过不去的过去
    今天是阴天,墨色的乌云封锁了整片天空。天地间没有风,黑云没有丝毫动弹,不曾有丁点变化,像一块着色不均匀的劣质铁块焊在天上,但这却并没有影响那个叫胡荼的年轻人的心情。

    今天是胡荼的二十岁生日,他的师父并不喜欢今天的天气,他的师父总说:“在生日那天,大晴天的话,说明接下来的一年会健健康康的,大雨天的话,接下来的一年会赚大钱,唯独是阴天的话,这一年就不好过了。”

    胡荼从来不相信这些,一年的运势怎么可能被一天的天气决定?他反而觉得今天天气正合适。今天他被门里临时指派了任务,要跑一趟,要是大晴天或者大雨天,出门多遭罪啊!不过,渝丘夏天的阴天也不好受,闷得很,像身上压了东西一样,空气里还黏糊糊的,让人心里很是憋屈。

    胡荼对这样的阴天并不陌生,他知道,这是晚些时候要下暴雨的预兆。这也是胡荼不相信他师父论断的原因之一,就像今天,要是天气从阴转雨,那该怎么算?自己今后一年先是不好过,然后发大财吗?

    胡荼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实在是感觉有些累了。他天赋平平,从六岁开始修行到现在二十岁,修为不过才九品,现在天气又闷热,他走得又急,自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胡荼不想慢慢走,只是门里给的任务虽说在附近,可依旧有些距离,一来一回得要一天的时间,他大清早就出发,路上还是出了点小事耽搁了,再不快点,回去晚了又要挨自家师父训了。

    胡荼可不想让师父失望。

    胡荼的出身并不好,他从小就住在巴壁庄的碎石街,他们家是庄子里最贫贱的群体中一员,直到他六岁时的“启窍”仪式上,发现他能感灵以后,一家人才开始转运。

    但一切并不是那么顺利。

    能感灵的人,各方都要,可大家只知道你能感灵,并不知道你天赋怎么样,而修行是需要资源的,所以前几年的投资是有很大可能打水漂的,各家势力怎么可能做亏本买卖?

    因而,六岁“启窍”之后想投入某一方势力,一般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家里有钱,大家合作,双方关系“平等”,另一种就是签“卖身契”了,讲明你得为组织赚多少钱,当然了,数额肯定要小于投入下去的资源,不然以后这些人成了大人物,再回头看契约,不就恶了关系?

    以胡荼的家境,还有其他选择吗?可修行人的花费是远远高于普通人的,哪怕是削减后的数字,在一辈子都没走出过碎石街的贫穷夫妇看来,契约上写的数额也是天文数字,他们不敢让年幼的孩子背上这样巨额的天债。好说歹说,夫妻俩死活就是不肯签字。

    五十个人才能出一个修行人,所以能感灵的孩子很珍惜,可巴壁庄的人够多,不缺你一个两个,而规矩绝不能坏,胡荼还不知道天赋如何,不可能因为他开了这个口子。

    胡荼本来就要因此错过机会,不曾想,胡荼师父不忍心,将他收入门墙,自费帮助他前期修炼,不止如此,还帮他们一家搬进宗门,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胡荼从小就听他父母教导,一定不能忘了他师父的大恩大德,千万要记得报答。胡荼也懂事,就算天赋不好,但人不能放弃努力,不管条件怎么样,只要环境安全,胡荼一定会挤出时间修行,好歹在五年后达到了九品实力,可以接些门里的任务赚钱了。

    在修行人的世界,胡荼如今的生活算不上有多好,甚至说很差,可每顿吃饱饭,随意吃肉,可以穿好看的衣服,相比于以前的生活简直是天壤之别。故而,胡荼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师父失望?

    其实,自家师父根本不会失望吧?胡荼想到自己师父,这个念头一下子就蹦出来了。

    师母评价师父:“长得普普通通还剃个短发,从小到大就没有变过,连性格都不知道变,自己的姑娘都长大成人了,人都老了,还没有一个正行,活脱脱一个老顽童。”

    虽然这么说不够尊敬,但师母说的真对。

    在胡荼小的时候,别家长辈都是鞭策子弟努力修行,别贪图玩闹,自家师父偏偏撺掇胡荼要多出去玩耍,要是看到胡荼修行太久了,还会在胡荼入定的时候悄悄捉弄。直到现在,胡荼师父都还在经常说:“你看你,一天到晚就知道修道,也不知道多出去耍耍,这样才能多交朋友,才能长大嘛,才能成为一个坚强的成年人。”

    是,自己是太专注修行,导致自己没什么朋友,在门派这么多年,根本不认识几个人,除了师妹,只有三两个点头之交的同龄人,可那又怎么样?有了师父他们,就有了一切,足够了,这辈子都足够了。

    师父还说自己长不大,这还不是从他那儿一脉相承传下来的。

    胡荼师父经常调侃自己徒弟的名字,说他的名字写错了,不是“胡荼”,该是“糊涂”,应该改了,改了之后才有更好的日子过,毕竟糊涂才是最大的幸福。这话后来传到胡荼父母耳朵了,当场就拍板,说听恩公的,改!后来还是师母拎着师父的耳朵来到胡荼父母面前,意真情切地道歉,劝了好久才给拦下了。事了,胡荼父母还遗憾,说自己儿子没福气,没有那个好命。谁能想到胡荼后来还是改名了,不过改的是胡不饮。

    胡荼想起自己师父做的这些顽皮事儿,不禁笑出了声来。更加期待师父会给自己准备怎样的惊喜。

    胡荼没天赋,这是在他修行三年后就知道的事,宗门对他失去了期待,只是普通对待,或者说冷落了他,而他师父没有,还是对他很宠爱。

    胡荼很倒霉,生日和门主生日是同一天,在他生日的时候,全宗门上下都在庆贺门主的生日,没人注意到他,除了自己父母和师父一家。只是师父也是要为宗主庆贺的,他的庆贺自然要晚点,当年他还小,自然免不了有些失落。

    胡荼师父看到了,然后他又开始“顽皮”了。

    门主生日,当然免不了全宗上下贺寿说贺词,胡荼师父就花了些钱,让胡荼悄悄站在门主后面的人群中,告诉胡荼:“看,咱宗门上下都给你这个寿星贺寿呢!开不开心?”年年如此,没有一年更改。

    在胡荼十岁那年,师父说这是第一个整十年,要有一个特别一点的礼物。于是在大家大宴的时候,师父买通守卫,带着胡荼溜进议事堂里,让他坐在门主的位置,让他过过干瘾。为了让这个干瘾更真实,师父还恭恭敬敬口称门主,给自己汇报事务。现在想想,那会儿真是不懂事,怎么能让师父给自己行礼?自己师父也是够顽皮的。

    师娘说师父是老顽童,一点也没有说错,师父不正经的事太多了。你说,哪有怂恿自己徒弟追求自己女儿的父亲?还不止一次!隔三差五的就要在胡荼耳边说一次,

    “你看你和你师妹就差一岁,你们都大了,该考虑一起成家立业了。”

    “你是我亲徒弟,她是我亲女儿,你们在一起是亲上加亲啊!”

    “我就一个宝贝女儿,别人我不放心啊,你难道不帮你师父的忙?”

    每次都搞得胡荼面红耳赤,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唉,想起小师妹,也不知道为她挑的翠玉簪她喜不喜欢。胡荼想到这里,下意识摸了摸怀中。

    这次出任务,路过一家店,看到这翠玉簪子,胡荼一下子就心动了,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准备送给小师妹。

    小师妹拿到这个会很开心吧?胡荼脑海里自动浮现出师妹戴着这翠玉簪子,露出明媚的笑靥的可爱模样,胡荼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师父、师母、师妹、父母,还有自己的生日,想到这些,胡荼也不觉得累了,脚下轻快了不少,回家的速度又提上来不少,快到了,再翻过一个山头就到了。

    胡荼的宗门是个小门派,是围绕着一个灵力浓度大约是外界一点五倍,可以同时供三人修行的福地修建的,门里总共加起来才百十来人,最强的门主也不过是六品修为,所以宗门也不大,建在一个小山包上。

    现在这个小山包矮了一头,千疮百孔。

    闪电,在九天之上,爆裂而下,劈开破棉絮似的黑云,捅破高挂在上的天空,滂沱大雨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借助那一瞬的闪光,胡荼看到的是废墟,是黑与红,是燃烧后的残烟和肆意泼洒的血迹,塞满鼻腔的只有刺鼻,呛人的刺鼻,泪都呛出来了。

    胡荼记得很清楚,今早走的时候,整个门派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所有人都在为门主的寿宴热火朝天地准备,他们说着笑着闹着。师父笑着拍自己的肩膀,说早点回来,所有人都在等着给你庆生呢;父母整理自己的衣角,叮嘱说要一路小心,安全最重要;师妹偷偷看了自己一眼,害羞地跑掉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一切都没了。怎么就没了?为什么没了!

    太多,太多,太多事情一股脑地涌上心头了,它们像山间洪流一样携着巨石冲击着胡荼纤细的理智和思维。胡荼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咆哮或者哭喊,当时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安静下来了,绝对的寂静,没有丁点声音。胡荼脑子里白了,空白一片。胡荼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到达的那片残垣断壁,只是身上沾满了泥泞,衣服破了,皮肤多了几道绽开的口子。

    胡荼失去了意识,不论如何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也想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来,胡荼清醒了过来,重新感知到了世界。

    此时,他的几个指甲盖翻开,尘土和石砾嵌进双掌的伤口,雨水冲刷掉血污,血水又迅速冒出来,根本止不住。他应该徒手挖掘过什么,拼命地挖过什么。胡荼来不及疼,眼前还有比疼更急迫的事!他现在跪在师父屋子的残骸上,怀抱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人形正无力地张阖着嘴。

    胡荼将耳朵凑到他的嘴前,“别哭了,”师父的声音,很微弱,说话总是爽朗愉快的他,话语从来没有这么含混过,“微笑着活下去!”

    断了,气息断绝了,再也没了声音,什么也没有了。

    碎了,从胸膛里的那颗心脏为起点,胡荼感觉整个人都被撕碎了。

    胡荼在雨中,浑身湿漉漉的,有水流汇成一股股的不断从脸颊淌下,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连绵不绝,只是胡荼的嘴唇向两边裂开,嘴角向上勾起,挤压出鼻翼两端深深的法令纹,他应该在笑,这是标准的笑容……

    今夜之后,再也没有哭泣。

    今夜之后,再也没有胡荼。

    今夜之后,再也没有“糊涂”的生活。

    今夜之后,多了一个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