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
“算了,算了。”
李开摆摆手,又道:“如今这情况,咱们若还是继续查下,只怕会惹祸上身。”
虽然外面那些读书人,还没有将矛头指向开封府,但是他们这种自发行为,摆明就是要保护这小报,如果开封府继续调查下去,李开也担心会惹怒这些读书人。
要知道这些读书人中,很大一部分是进士,是年轻的官员,他们的力量,可也是非常强大的。
黄贵却道:“下官倒是认为还是得继续查下去。”
李开看向黄贵,“此话怎讲?”
黄贵道:“如果咱们放弃侦查,可能对方更会肆无忌惮,而如今局势动荡不安,要再有小报出来,可能会进一步失控,以至于酿成大祸。
反正,我们开封府是奉命行事,他们怪咱们,咱们也有理由推脱,但如果再有小报出来,那就是咱们的责任啊!”
李开听得稍稍点头,“主簿言之有理,那就依主簿所言,继续派人调查此事,同时加派人手,务必确保不会再有小报出现。”
正说着,一个衙差站在门前,“启禀通判,有人诉讼。”
李开下意识问道:“不会是张三吧?”
因为省府其实很少审理桉件的,只有张三天天来。
那衙差讪讪点头:“是...是张三。”
李开握拳重重捶了下桌子,“这小子还嫌不够乱吗?”
黄贵却道:“说不定张三就是为此事而来。”
李开眉头一皱,“是呀,小报一事,与他也有莫大的关系。他...他不会是来状告王学士的吧?”
黄贵不敢妄言。
李开立刻叫人将张斐带进来。
可一见到张斐,李开是眉角跳动,嘴角抽搐,仿佛都已经进入中风的状态,咬着牙讽刺道:“你生意不错啊!”
张斐差点没笑出声来,拱手道:“多谢通判关心,还能湖口吧。”
李开又问道:“你这次又是想告谁?”
张斐道:“我是代表王安石王学士,状告苏轼漏泄大事,造袄书袄言,以及指斥乘舆三条大罪。这是小民的状纸。”
说着,他双手将状纸呈上。
此话一出,李开、黄贵皆是一惊,又是面面相觑,眼中尽是困惑。
黄贵直接过去,将状纸拿来,一看,神情更是迷茫,又交给李开。
李开看后,是一脸纳闷道:“张三,你是不是弄错了?”
张斐疑惑道:“通判此话怎讲?”
李开嘴一张,又迟疑了半响,旋即道:“抛开我通判身份不说,咱就事论事,是王学士封了你的书铺,而苏轼那番话是为你鸣不平,你为王学士状告苏轼,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张斐回答道:“我是一个耳笔。”
李开兀自疑惑地看着他。
张斐又道:“王学士花钱雇我争讼,身为一个专业的耳笔,是没有理由拒绝的,不管这对于我个人有利与否。”
黄贵问道:“故此你也知道,苏轼是为你鸣不平。”
张斐道:“我也并不这么认为,他们是为自己,而我是小报的受害者,而非是受益者。我岳父大人,就曾受小报所害。”
李开与黄贵又相视一眼,显得有些犹豫。
张斐道:“我知道此事给开封府又增添不少麻烦,与其这么惶恐不安下去,还不如光明正大地解决此事,而且我认为,一旦开封府受理此桉,朝廷多半会另派人来审。”
此话一出,李开眼中一亮,这小子真是机灵,但不露声色,“你先回去吧,此桉我们开封府会仔细斟酌,到时有消息会通知你的。”
“小民告退。”
张斐走后,李开向黄贵道:“这小子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黄贵点点头道:“是呀!此事查与不查,抓与不抓,都在于苏轼到底是否违法,发小报又是否违法,这还真是不好判定,争讼确实是最好的解决的方式。”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就是不知道,上面会不会答应开堂审理此桉。”
李开道:“你莫要忘记,是王介甫雇得张三,要是王介甫没有把握,他能告吗?”
黄贵点点头:“那倒也是。”
李开几乎没有怎么犹豫,赶紧上报朝廷。
因为他心里清楚,如果能成,肯定不是他来什么,一方是参知政事,一方面朝廷新秀,怎么可能会让他一个通判来审,关键开封府也没个知府,朝廷肯定会另派人来,要不这么做,他就得收拾这烂摊子。
正好赵抃、吕公着、文彦博、司马光、王安石、陈升之都在政事堂商议如何解决这事。
看到这状纸,人人都是一脸懵逼。
而且这状纸就是王安石自己写得,当时王安石嫌弃许止倩文笔不行,于是让张斐口述,他亲自动笔,写了这封状纸。
“王介甫,你想干什么?”
司马光抖着状纸,向王安石问道。
王安石道:“我王安石一生光明磊落,不愧于天地,那些人虽恶语中伤我,但我也不会凭借身份、权力去对付他们,故此我决定用法律的手段,来捍卫自身名誉。”
司马光道:“你少跟我说这些,我还不了解你王介甫。你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吕公着暗自庆幸,幸亏咱走了,这官司真是越打越复杂,嘴上却劝说道:“介甫,当时议事时,我们都在,也知道你的忧虑,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中间存有诸多误会,还是应该大事化小。”
“不。”
王安石道:“若事事都大事化小,那么事事就无法解决,我生平最恨这和稀泥的方式。朗朗乾坤下,是非黑白,一照便明。
我堂堂参知政事,如今愿与一个小小进士,诉诸公堂,你们还要我怎样?”
文彦博道:“你身为参知政事,不以大局为重,还在这里强词夺理,真是岂有此理。”
王安石道:“我身为参知政事,已经卑微到被人恶语中伤,难道如今连诉讼的权力都没有吗?”
文彦博道:“但政事堂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王安石就问道:“文公的意思是?”
文彦博目光一扫,问道:“诸位认为朝廷是否该受理这场争讼?”
司马光立刻道:“我反对。”
陈升之道:“我支持。”
吕公着瞧了眼司马光,又瞧了眼王安石,道:“我...我弃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赵抃身上。
赵抃道:“诉诸公堂乃光明正大的手段,无可厚非。”
王安石笑吟吟地看着文彦博:“要不要将富公、曾相也请过来问问。”
“到时你自己收拾。”
文彦博说罢,就气冲冲地离开了。
我们在这里想办法,帮你平息此事,你却还要火上加油。
司马光也起身离开了。
但是司马光离开之后,就直奔张家而去。
结果在隔壁的许家找到张斐。
此时,张斐正与许家父女坐在屋内交谈,桌上还摆放着一本《宋刑统》。
司马光看向许止倩,面色不善地说道:“倩儿,你先回屋去,我有事要与你爹,还有张三商议。”
“是,倩儿告退。”
等到许止倩走后,司马光便冲着张斐质问道:“张三,你到底想干什么?”
此事要说起来,他们三个才是元凶,怎么闹着闹着,张斐又跑去跟王安石凑到一块打官司。
司马光认为,张斐此事应该与他商量。
毕竟此事他也有份。
张斐忙道:“司马学士,且听我解释。”
司马光哪里坐得下,道:“你先解释。”
“是。”
张斐点点头,问道:“司马大学士认为,当初泄密审刑院机密之人,是否违法?”
司马光听得一愣,不禁看向许遵。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指责你岳父违法?
张斐忙道:“我只是假设。”
司马光道:“当然违法,律法有明文规定,漏泄大事,最高是可判决绞刑的。”
张斐道:“那么印刷小报,刊登此机密之人又是否违法?”
司马光又瞧他一眼,不就是你干得吗。想了想,道:“也属违法。”
张斐问道:“以何罪论处?”
司马光道:“当以同罪论。”
张斐又问道:“印刷小报是否违法?”
司马光道:“倒是没有这方面的规定。”
张斐道:“如果说印刷小报不违法,但同时印刷小报者不知所刊登内容乃是朝廷机密,若以同罪论,是否有些不妥?”
司马光抚须思索一会儿,道:“老夫可不是来与你论法的。”
张斐又问道:“那司马大学士认为苏先生是否违法?”
司马光道:“我朝鲜以言论之罪,况且苏轼所言,顶多也只能算是言语不当,但绝不能以违法论。若开此先例,后患无穷。”
张斐又道:“那司马大学士又认为,王学士所忧,是否有理?”
司马光稍稍点头道:“王介甫所言,有他的道理,这我也认同。”
张斐道:“如果说今日不治罪苏先生,而到时又发生王学士所忧之事,朝廷又该如何对待苏先生之言?”
司马光捋了捋胡须,“由于之前小报很少,所议论之事,也多半是坊间秘闻,朝廷对这方面,未有立法监督。”
“这就是问题所在。”
张斐道:“这两个问题都说明一点,在这件事上面,其实无具体律例可依,唯一可以扯上关系的,主要就三条律例,漏泄大事罪,造袄书袄言罪,以及指斥乘舆罪。
但凭借这三条律例,想要公正审理此桉,几乎又是不可能的。以至于变成现在这样,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苦,那最终的结果,就是谁得权力大,就谁说了算。
这不就是司马大学士所忧虑之事吗?”
司马光神情稍稍缓和了几分,“你是想借这场官司,来完善关于这方面的律法?”
张斐道:“我只会捍卫雇主的利益,至于最终会怎么判,那是主审官的事。”
司马光稍稍点头:“最终判决,还是在朝廷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