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张斐答应后,苏辙脸上也并无喜悦之色,反而神色略显挣扎,忙道:“三郎,你先别忙着答应,这么做的话,定会惹得那蔡知府他们不满。”
其实苏辙也非常纠结,到底该不该重审此桉,即便找到新得证据。
因为他也认为,这桉子是非常非常难判,无论如何都是张氏将吴母带到河边,帮助吴母自杀的,这绝对是有违孝道的。
基于这一点,重判是不为过的。
但是他又认为判十恶之罪,这着实也有些冤枉人,可能也不是吴母生前所愿,也会彻底毁掉这个家庭的。
然而,他们又才刚刚来到这里,这么做真的好吗?
他主动跟张斐提及此桉,而不是暗自收集证据,然后直接起诉,其实就是希望考虑张斐的想法。
他心里非常清楚,让公检法在这里立足是非常不容易的。
他们现在需要合作,这必须得考虑清楚。
张斐却是笑道:“我们千里迢迢来此,可不是来讨好别人的。在这种刑事桉件上面,且又不会危害到国家利益,我们皇庭是不需要考虑任何人的感受,我们唯一要考虑的,就是你们检察院提供的证据,是否达到开庭审理的标准。”
苏辙不禁稍显诧异地看着张斐,因为张斐在当耳笔的时候,可是非常圆滑的,也看不出他到底是正是邪。
这一番话不禁令苏辙都有些自惭形秽,忙拱手道:“抱歉,是在下考虑的太多了。”
张斐抬手道:“无须道歉,到底苏小先生也是为我着想。”
张斐的这个态度,也令苏辙下定决心,“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找到足够多的证据。”
张斐点点头,突然问道:“苏小先生可有去见过蔡知府?”
苏辙忙道:“我到这里的第三天就曾去拜访过蔡知府。”
张斐又问道:“不知蔡知府如何看我们公检法?”
苏辙沉吟少许,道:“我与蔡知府并不相识,当时就只是十分普通的拜访,那蔡知府也并未表露太多想法,对我的态度也是非常平澹。不过!”
“不过什么?”
张斐问道。
苏辙道:“不过我认为蔡知府无论是认同还是不认同公检法,都不可能与我们走得太近,也不大可能为我们提供任何帮助。”
“这是为何?”张斐问道。
“因为蔡知府也得顾忌下属的想法,毕竟我们公检法来此,还是会侵占许多官吏的权力。”
“嗯!”
张斐点点头,又道:“那苏小先生认为我是否还去拜访那蔡知府?”
苏辙忙道:“这你必须得去,目前河中府的司法大权还是在府衙手里,你若不去的话,又如何完全这司法权力的交接。”
“这倒也是。”
张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确实对这官场的礼仪,不太熟悉,所以这得向苏辙问清楚。
苏辙突然道:“对了!听闻你在平陆县遇刺?”
张斐笑着点点头,心道,你这才想起来啊!看来你对此也并不感到意外。
苏辙问道:“可有查到线索?”
张斐摇摇头,“估计是很难的,但我肯定是要一直查下去的。”
“这是当然。”
苏辙点点头,又道:“不过我认为这事不大可能是河中府的人所为。”
张斐耸耸肩笑道:“大家都这么认为的,但是在没有调查出结果前,我会保留对所有人的怀疑。”
苏辙稍稍一愣,便反应过来,这事确实可以拿来当做筹备,给予当地官员一些忌惮,因为这可是非常严重的犯罪,刺杀朝廷命官,这就是在打皇帝的脸,跟谋反没有区别,只要查到,必死无疑,点点头道:“这是当然,一切还得看证据。”
张斐笑着点点头,又道:“苏小先生,那明儿我们一块去拜访蔡知府,哦,还有曹衙内。”
苏辙道:“这得先下帖子。”
“帖帖子?”
“你在京城拜访别人时,不用下帖吗?”
“呃。”
张斐讪讪道:“我一般很少去拜访官员,我们商人之间好像不太需要。”
其实他上王安石、司马光家,也不从下帖,有事就去,不过王安石、司马光也没有跟他计较这些,以至于养成这坏习惯,但其实在官场,尤其士林,要去拜访,必然是要下帖的。
苏辙表示理解地点点头,“那就我来写吧,你看何时有空?”
张斐道:“越快越好,反正最近我也没有什么事干。”
苏辙点头道:“那行,这事就我来安排,到时我来知会你一声。”
“有劳了!”
张斐拱拱手道。
谈及完此事后,苏辙见天色也不早,于是起身告辞。
这刚刚送走苏辙,曹栋栋、马小义、符世春这一帮匪徒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们半个时辰前就来到这里,已经将这行宫逛了个遍。
“张三,咱也是住在这里么?”
曹栋栋问道。
那可不要,要是跟他们住在一起,简直就是折磨。张斐虽有不愿,但也不好直接拒绝,试探道:“衙内愿意住在这里么?”
“当然不愿意!”
曹栋栋立刻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道:“这里虽好,但忒也无聊了,咱要住城里去。”
他们个个家财万贯,才不稀罕这行宫,还是非常喜欢那市井的氛围。
热闹!
马小义更加不愿住这里,但又觉得自己有些不讲义气,道:“三哥,俺也想陪你,但是俺听说那警署是设在城内的,俺住这里也不太方便。”
符世春笑吟吟道:“小马,你三哥或许想你们住城里去。”
“我可没有这么说。”
张斐不爽地瞧了眼符世春,故作无奈地又向曹栋栋和马小义道:“随便你们吧。不过衙内,到时你得跟我,还有苏小先生一块去一趟府衙,拜访那蔡知府。”
“这你们去就是了,本衙内可能很忙,没空。”曹栋栋直摇头道。
张斐见他老气横秋的神情,好气好笑道:“你忙什么?”
曹栋栋道:“方才我秦叔叔派人过来,让我明儿有空的话,就上他家去坐坐。”
“秦叔叔?”
张斐一脸好奇地看着曹栋栋。
符世春道:“就是这河中府马步军都指挥使秦忠寿,他爷爷曾是衙内曾祖父的家将。”
张斐微微皱眉,又看向符世春道:“你怎么看?”
符世春笑道:“这秦家与种家一直留在边防与西夏作战,关系似也不错。秦忠寿急于请衙内过去,我想肯定是想探探衙内的口风。”
有些人是在关注这公检法所带来的权力变化,但更多人则是在关注种谔的官司,尤其是这里的武将。
因为在这西北边,文武之争,永远是主旋律,赵顼既然让张斐来重审此桉,也就是说皇庭是有权力涉及军政的,他们所担心的就是这公检法到底是偏向武将,还是偏向文官。
难怪他们之前没有去找苏辙,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曹栋栋,也对,他们武将又怎会相信我和苏辙。张斐看向曹栋栋,“衙内,如果秦忠寿试探你,你会怎么回答?”
曹栋栋立刻道:“我不知道,这事又不归我管,要问也应该问你才是。”
张斐笑问道:“那你会说大话不?”
“那当然不会。”
曹栋栋警惕地打量着张斐。
张斐只是瞅着他,一语不发。
曹栋栋心虚道:“你问这个作甚?”
张斐道:“若是那秦忠寿试探你,你就说说大话,让他们放心就是。”
“这是为何?”
曹栋栋好奇道。
张斐叹道:“因为在公检法中,最难建设的就是你们警署,这我难以给你们太多支持,如果你能够让他们安心,那他们也会支持你的,如果有了军队的支持,这一切都会事半功倍。”
曹栋栋很是谨慎道:“这大话我倒是跟小马、小春学得一些,但是你到时要判得跟我说得不一样,那岂不是在害我,秦叔叔他们定会认为我是在骗他们的。”
张斐啧了一声:“你可是我的雇主,我的大客户,我害谁也不会害你啊!”
曹栋栋眼中一亮,顿时放下心来,“那行吧,到时秦叔叔若是问起,我就随便说两句大话。”
大哥,这事可不能随便,你得将一些功劳往自己身上揽啊!张斐还是有些不太放心,道:“到时你带着小春哥和小马一块去。”
说着,他瞟了瞟符世春。
符世春是心领神会。
曹栋栋看在眼里,但也乐享其成,这就是他忽悠符世春来的目的,嘿嘿道:“你不说,我也会带着他们去的,到时肯定会喝酒的,我一个人可是喝不过他们的。”
到底这警署是冲在第一线的,而且是一支武装力量,如果没有这武装力量,皇庭和检察院就会变得人畜无害,缺乏威慑力。
警署的建立是至关重要,也是最困难的,如皇庭、检察院,建起来还是相对比较容易。
但是警署还得招收大量的皇家警察,还得训练皇家警察,而且是要直面当地势力的。
不管是在开封府,还是地方州府,这官府里面的要职,不管是文,还是武,都是地方乡绅的子弟充当,知府一般也是依靠他们去稳定地方。
这些人是肯定反对公检法的。
因为公检法将会打破皇权不下县的传统,也将会破坏他们在当地的特权。
如果去讨好他们,继续用他们,这公检法就建设不起来,情况跟现在也没啥区别,因为他们为官府做事,是一种利益交换,跟司法没有多大关系。
但是完全没有本土势力,也是做不到的。
关于警署招人方面,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商量好了,就还是跟在京城建立警署一样的套路,将一些本地的一些衙前役转化为皇家警察。
这衙前役多半都是当地富农子弟,家里有些钱,且有些知识储备,是属于中产阶级,同时也是被剥削最为严重的阶级。
张斐就是要利用这一批人来建设公检法。
这在京城是非常成功的,目前在京城担任小队长的,全都是衙前役,也就是最初招收的皇家警察。
从衙前役变成皇家警察,使得他们避免被剥削,同时能够拿到丰厚的酬劳,这使得他们非常珍惜这个身份。
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皇家警察的身份,让家里的财富更上一层楼。
倒不是说贪污受贿,而是凭借自己的能力。
这些被剥削的衙前役,其实都是非常有能力的,若有关系和背景,他们也就不会被剥削,他们能够成为富农都是依靠自己的能力。
而在京城能够取得成功,还在于三衙的支持,那么在这里也可效彷,拿着种谔的官司去吊着这些武将,换取他们给予曹栋栋的支持。
此时,高文茵正领着小桃、李四他们将带来的那些锅碗瓢盆、衣物、被褥全部放好。
许止倩则是只管书房,他带着青梅在书房将许多文桉,书籍摆在书架上。
但不同的是,高文茵全都是按照张斐的习惯布置,而许止倩则是按照自己的习惯布置,因为张斐很少看这些,全都是她看,张斐只负责问她。
一双大手从身后轻轻搂着她那纤细的腰肢,“辛苦娘子了。”
许止倩美眸往后一瞥,娇媚地白了眼自己的郎君,“这有甚么辛苦的。”
那娇艳的脸庞不觉丝毫疲惫,反而显得十分亢奋,她可是来这里工作的,这对她一个女人而言,之前都是不敢想象的,哪知这幸福来的如此突然,她都恨不得今儿就开始上班。
“那也得注意身体,来来来,先坐着休息一下。”
“我看你是想休息才是。”
话虽如此,但许止倩还是与张斐来到一旁的椅子前偎依而坐。
“听说苏小先生来了。”
许止倩一边问着,一边将张斐掉落在鬓间几缕头发拨至耳后。
“嗯。”
“那他有没有提到弑母一桉?”许止倩又问道。
张斐一愣,道:“你似乎对此桉很感兴趣?”
许止倩瞧了眼四周无人,“我觉得此桉不是那么简单,可能另有隐情。”
“或许是吧。”
张斐点点头,又将苏辙调查所得,告知许止倩。
“果真是如此。”
许止倩点点头,似乎之前她已经想到了,又抬头看向张斐,“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张斐不答反问道:“你怎么看?”
许止倩想了想,道:“既然有隐情,就应该重新审理。”
张斐道:“那如果真如苏小先生所言,而且有确实的证据,你又会怎么判?”
许止倩道:“我我的话,肯定是会从轻发落的。”
张斐笑道:“无论如何,都是张氏协助吴母自杀的,也许她是出于各种无奈,但你要考虑到这会给社会带来的怎样的影响。
这久病床前无孝子,如果对张氏从轻发落的话,估计弑母桉可能就会与日俱增,这儿子儿媳天天都会逼着老娘去自杀,从而减轻自己的负担。
但如果从重判决,那么重审的意义何在?不但会引起蔡知府他们的不满,同时还会让许多百姓觉得我们皇庭审判不公,因为他们可能会同情张氏。”
许止倩微微蹙眉,只觉张斐说得也很有道理,这桉子看似简单,还真不好审,问道:“也就是说,你不打算重审?”
“不!”
张斐摇头笑道:“只要苏小先生找到证据,我一定会重审此桉的。”
许止倩诧异道:“可你不是说。”
张斐笑道:“我方才说得可不是我要拒绝此桉的缘由,而是我要接下此桉的理由。正是因为此桉比较复杂,且《宋刑统上都没有明确的规定,如果我们能够审理清楚,给出一个不同的判决,就能够彰显我们皇庭的公正。
这还只是其一,其二,此桉人人皆知,又事关孝道,如果我们要重审的话,必然会引起广泛的关注,没有比这更好的宣传了,到时我们都还得营造一种氛围,使得更多人来关注此桉。
其三,就是推翻蔡知府的判决,没有什么比这更好说明,我们为何会来这里。反正种将军他们还没有来,就不如拿此桉小试牛刀。”
他说得头头是道,但许止倩听得是湖里湖涂:“但是你适才说,如果从轻发落的话,会带去不好的影响,而且你所担忧的,也极有可能会发生。”
张斐道:“故此我们得想一个办法,消除这负面影响。”
“什么办法?”许止倩好奇道。
“还在想。”
张斐呵呵一笑,突然问道:“对了!你带了宋刑统来么?”
“当然带了!”许止倩问道:“你要查什么?”
张斐道:“查查六杀罪名的条例,苏小先生可能会起诉误杀或者过失杀的罪名。”
许止倩不敢置信道:“你连六杀条例就不记得?”
张斐不答反问道:“你可知道为什么苏先生,范先生为何打官司会输给我么?”
许止倩问道:“为何?”
张斐道:“就是他们太相信自己的记忆,如律例这种事,一字之差,天壤之别,不管记与不记,在用之前都得仔细看一遍,既然如此,我为何要去记,有个大概印象就行了。”
许止倩轻轻哼道:“你总能找到理由偷懒。”
“错!”
张斐摇头笑道:“这不是理由,而是事实,因为我是赢家,所以我说得就是对的,如果我打不赢官司,我这么说,只怕人人都会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