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上回那场禁令官司,并没有解决宗法问题,但是苏辙也感觉到,宗法与公检法确实有矛盾存在,故此他对此有些怀疑。
张斐摇摇头道:“当然不是,苏小先生未免太小看了当今读书人对于律法的理解,毕竟我都上了这么多天课了。”
苏辙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当下他无暇顾忌这事。
要知道苏辙最开始并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问答会,也不敢去临场回答,因为你在这里说出去的话,可是具有法律效力,这不是辩论大赛,这些问题都是法援署一早就收上来的,他们也进行过研究。
但是公开场合,面对这么多人,阐述自己的理论,还真不同于打官司,这也是为什么苏辙要求与张斐一块开,他得先学习学习。
不过有张斐打样,苏辙这种天才,自然学得也快,他就直接说道:“大家对于检察院的关心,还是在于检察院的权力和检察制度。”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其实检察院与皇庭一样,都是基于张庭长提出来的法制之法,故此检察院的主要目的也是要捍卫国家、君主、百姓的权益。”
对外讲述,这旗帜是一定要鲜明,不能说什么基于公平、正义,因为皇帝坐在上面那就是不公平的。
由此可见,法制之法是为公检法提供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论基础,没有这个理论在,很多解释是难以说出口的,很多事务也是无法展开的。
但是有了这个理由,谁也不敢反驳。
苏辙又接着说道:“所以检察院的权力,就是能够调查一切涉及到这三者利益的事务,倘若有人因此认为,检察院是可以针对一切事务进行检察,苏某认为,这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所有的事务都会涉及到这三者的权益。
但是我们检察院只有侦查、取证、查证、起诉的权力,而无判决权,我们检察院针对任何事情进行调查,都不代表对方有罪,甚至于我们检察院认定对方有罪,都不代表对方就有罪,具体是否有罪,这都是需要皇庭判决。
所以我在希望大家能够清楚知道我们检察院的职权是什么,我们不是针对有罪调查,只是针对国家、君主、百姓的利益进行调查,避免会伤及这三者的利益。调查一件事或者一个人,都只是例行公事,不代表违法与否。”
不少人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还真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他们认为检察院肯定针对有罪调查,人家无罪,你也去调查,你是多闲啊!
此时,他们才知道,原来检察院并非是有罪调查,同样也是基于法制之法的理念,只要涉及到国家、君主、百姓三者的利益,他们就能进行调查。
这不是好事!
这无疑进一步扩大了检察院的权力。
太恐怖了!
苏辙天赋异禀,自然不用时不时就看眼稿子,都已经烂熟于心,稍稍停顿一会儿,他便又继续言道:“这里我用上回我们检察院针对提举常平司与马家解库铺合作一事进行调查为例来进行说明。
因为大家的许多问题,也是针对此事。我必须解释清楚,提举常平司有权与任何人进行合作,我们检察院不能进行干预。”
“你都上门调查,还叫不能进行干预。”一个官员当即质问道。
“我正准备解释。”
苏辙微微颔首,然后解释道:“我们检察院只是负责检察,在这个合作里面是否存有贪污受贿,是否会伤及到国家、君主、百姓的利益,我们会针对参与此事的官员、商人进行询问,以及针对所签订契约的内容,进行询问,然后根据他们的回答,我们会派账房进行计算,看看是否如他们所言,但正如苏某方才所言,这都只是例行公事,确保这其中不会有贪污受贿、徇私枉法,而不是因为我们掌握任何证据,才去调查。即便官府是跟徐家、刘家、李家合作,我们检察院也都会进行调查。”
什么鬼?
没有证据,你们也能调查?
那官员当即质问道:“那谁来监督你们检察院?”
苏辙回答道:“皇庭、警署,包括府衙,以及任何人。”
“是吗?我们怎么监督你们检察院?”
又有一个官员问道。
方才张斐回答问题时,都是百姓在问,但轮到检察院,则是官员在问,可见官员还是更关注检察院,到底皇庭是相对被动的,而检察院是主动出击,对他们的威胁更大。
“若是有检察员,包括我这位检察长,有任何违法之举,你们可以向皇庭诉讼,也可以向警署进行告发,只要有证据,警署是可以逮捕检察院里面的任何人。”
坐在另一边的曹栋栋顿时是一脸嘚瑟,现在你们知道,我警署有多大的权力了吧。
“可是谁能保证,你们公检法就不会狼狈为奸。”
问题一个比一个腥辣,百姓都傻眼了,还能这么问吗?哎呦!方才真是轻易放过了张庭长。
大意了!
张斐似乎察觉到人去中有不太友善的目光,赶紧喝口茶,压压惊。
苏辙古却是井不波地回答道:“目前据我所知,如果有人要同时告发公检法,只能上京城皇庭、大理寺、开封府进行诉讼。但是,我们公检法的制度是非常透明的,做任何事都是光明正大的,无不可对人言。就公检法目前的调查、审理和判决制度,想要狼狈为奸,应该也是很难的。”
百姓听得是直点头,对此非常认同。
现在发生的一切,不就是苏辙所言吗。
这是一个人突然问道:“苏检察长,不知你们是怎么调查官府发行的盐债和盐钞的。”
张斐寻声望去,见是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人,心道,这家伙一定是一个合格商人。
苏辙道:“我们检察院无权干预官府发行多少盐债、盐钞,这都是由官府来决定,因为我们检察院并不清楚财政情况,但是我们检察院会根据官府所规定的数量,进行突击检查,确保印刷的盐债、盐钞不会超出官府规定的数额。”
“也就是说官府滥发盐钞、盐债,检察院也管不到。”
“是的。”
苏辙点点头道:“但是你们若认为官府在滥发,你们可以不买。”
“可我们怎么知道官府具体发行多少盐钞?”
“关于发行多少盐债、盐钞,官府是有具体的制度,不是某一个官员就可以决定的,这都是需要公文审批的,这也是我们检察院无法干预的原因,但是检察院事先也会知道官府会发多少,然后就会针对公文上的规定去检察。在此,我非常建议,官府对外公布具体数额。”
张斐突然打断苏辙的讲话,“我并不建议苏检察长的建议,我们公检法是不能干预行政的,是否对外公布,官府有自己的制度和规定。”
苏辙稍稍一愣,旋即道:“但如果有人来询问我们检察院关于调查的结果,我们检察院将会如实告知。”
他却是没有他兄长那么风骚,但骨子里是比较强势的。
官府不公布,那我检察院就公布。
官员们对此是恨得咬牙切齿。
这就是逼得他们必须公布吗?
听到这话,商人是彻底放心。
一个官员道:“难道官府的机密,你们检察院也能对外公布吗?”
苏辙道:“机密文案是有专门的制度,我们检察院想要知道,也会比较困难。但如果这道机密,会伤及到国家、君主、百姓的利益,那我们检察院也会用专门的方式来应对,履行我们的职权。”
那官员还欲再争,旁边的官员赶忙拦住他,你们就别问了,越问他们权力越大。
国家、君主、百姓的利益简直就是一个BUG。
张斐见火药味有点浓,稍稍等了一会儿,便道:“接下来曹警司来为各位解答。”
终于轮到本衙内,可惜小马不在,见不到哥哥风光的一面。
曹栋栋赶紧正襟危坐,摆出一副十分严肃的样子。
张斐差点没笑出来,赶紧挠挠额头,遮住嘴角那一抹偷跑出来的笑意。
“咳咳咳!”
曹栋栋是狠狠瞅了眼文案,道:“大家最关心我们皇家警察的,就是我们皇家警察的职权。本警司对此的解释就是,若有困难就找皇家警察。”
不等他说完,就有一人激动地问道:“什么困难都能找皇家警察吗?”
“你这人懂不懂规矩,等本警司说完,你们再问。”
曹栋栋当即狠狠瞪那人一眼,经验短,施法条长,你们还打断,让人不让活?
“抱抱歉!”
那人讪讪道。
苏辙微微皱眉,不禁瞧了眼张斐,但见他面色如常,也就是没有说什么。
相对于皇庭、检察院而言,警署还要保持一定的威慑力,否则的话,在处理事务时,会变得非常麻烦。
曹栋栋完全没有在乎他们,又是全情投入地说道:“因为我们皇家警察不同于之前的衙役,也不同于他们皇庭和检察院,我们皇家警察就是为圣上保护大宋子民。
因此,我们皇家警察不但侦缉案件,维护秩序,同时我们还会为百姓提供帮助,比如说,刚到河中府,不知路况,不知店址,不知规矩,都可以上警署寻求帮助。又比如说,河中府百姓不知上哪交税,不知上哪办理户籍,都可以上警署询问。
总而言之,你们只需要记住一句话,没有哪个陌生人会比皇家警察更愿意帮助你们,或者说,如果有一个陌生人愿意帮助你,这十有八九就是皇家警察,因为保护百姓,就是我们皇家警察的使命。”
“好!”
“说得好!”
曹栋栋话音刚落,登时掌声雷动,叫好声不绝于耳。
曹栋栋那对黑眸子闪烁着得意的光芒,心道,真不愧是我的专用大珥笔写得,就是符合本衙内的气质,比那苏小先生强了不知多少倍啊!
掌声稍落,曹栋栋正准备继续发挥,一人突然道:“可你们皇家警察打人比衙差还凶啊!”
曹栋栋双目瞪着就去了,“那是他们咎由自取。”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你这翻脸忒也快了吧!
曹栋栋威严十足地说道:“我们警署是一而再,再而三强调,在皇家警察执法期间,必须要服从皇家警察的命令,无论你是平民百姓,还是官宦子弟,否则的话,这后果自负。本警司在此再强调一遍,在任何刑事案件中,皇家警察无权给任何人定罪,即便你跟皇家警察去到警署,也不代表你有罪,也不代表你会受罚,没有必要害怕,除非你做贼心虚。”
有一个市民立刻道:“那可不是,我的一个好友去到警署,也没有经过皇庭的审判,就扫了三天大街。”
曹栋栋道:“那些人都是属于最轻的违法,不属于刑事案,也不会受到刑罚,最严重也就是去掏沟渠,这是我们警署有权决定的,但是我们皇家警察也一定跟他们说,若是不服,也可以去皇庭诉讼。
我们皇家警察甚至不会问任何人索要任何费用,如果涉及到罚金,也只会开出罚据,你们可以拿着罚据去法援署边上的仓司缴纳罚金,若是不服,亦可拿着罚单上法援署求助,就在隔壁,十分方便。”
“曹警司,你说得是真的吗?皇家警察不能问我们要钱?”
“是的。”
曹栋栋肯定地回答道:“如果有皇家警察问你要钱,他一定是一个假的,不用理会。”
百姓们顿时喜出望外,以前的衙差,就是凭着问他们索要钱财来过日子啊!
这是很多百姓的苦恼,光凭这一点,这皇家警察比之前的衙差强上一万倍啊!
那人顿时不做声了。
张斐突然小声道:“好了!自由发挥就到此为止,接下来对着文案念,可别出错了。”
“哎!这我省得!”
曹栋栋点点头,看着桌上的文案,一派长官语气:“接下来,本警司要说说我们警署今年的部署和任务。首先,就是门牌号。如今城里已经全部普及门牌号,这对于治安有着莫大的好处,今年我们会在所有乡村都普及门牌号。
其次,就是户籍。”
此话一出,不少官员神色一变,虽然府衙有向警署提供户籍,但户籍权并不在警署手里。
只听曹栋栋道:“由于之前在一些案件中,我们发现府衙提供给我们的户籍,并不完善,河中府存有许多隐匿户籍之人,而我们皇家警察对此也做过调查,那些隐匿户籍之人,十有八九是为逃税、逃役。
但是现在隐匿户籍也是逃不掉税的,因为税务司不但会根据户籍征税,同时还会根据田地、住房、店铺,等一切线索,进行查税,有没有户籍,都必须交税。
而我们警署与皇庭、检察院一样,不会清算旧账,在今年我们警署会要求整个河中府所有百姓来警署登记,包括来河中府做买卖的商人,到时我们警署制定出一套专属警署户籍,但这并不是要取代官府的户籍,而是为方便我们警署更好的维护治安,侦查案件。
从明年开始,我们警署、皇庭、检察院,甚至于法援署,都将会采用我们警署的户籍,如果没有我们警署发的户籍,那你们的诉讼就会面临很多问题。
而且本警司相信,那些解库铺也会更加认同我们警署的发放的户籍,因为若有纠纷,他们也需要皇家警察的协助,而我们皇家警察是根据自己户籍查案。
故此,我建议河中府所有的百姓,积极配合我们警署,早日拿到我们警署的户籍。”
这一番话下来,韦应方等人是气得只喘粗气。
你们这么搞,户籍权不就被他们夺取了。
但又不好发作,毕竟曹栋栋说得非常明确,这不是要取代官府的户籍,而是警署要搞一套属于自己的户籍,理由就是之前户籍一塌糊涂,事实也是如此,他们只能忍着。
“最后!”
曹栋栋又道:“我们皇家警察将会建立一整套全新的牢狱制度,具体制度内容,我们会刊登在警报上面。
本警司在这里提几个关键的改革措施,其一,我们警署牢狱会定期允许犯人与亲人见面;
其二,我们警署会允许在一定条件下,犯人与自己所雇珥笔见面;
其三,除死刑犯以外,其余犯人将会被强制劳动,所赚得的钱,是可以改善自己在牢狱里面的饭菜,若有剩余,还能够寄出来给家人。
之所以这么调整,也是为了杜绝冤狱,杜绝囚犯在牢狱里面受到不公平的刑罚。”
说完之后,曹栋栋放下文案,抬起头来,但见院外的百姓都是呆呆地望着他们。
还能这么干吗?
官员们自然是怒不可遏,你这最后一句话,不就是在讽刺我们吗?
甚至有一些官员蠢蠢欲动,准备反驳曹栋栋,未等他们张口,院外突然响起热烈的掌声、欢呼声。
不少人也反应过来,原来今日的重头戏,并不是皇庭,也不是检察院,而是警署。
在此之前,虽然警署也有几番大行动,但那只是在执法上面取得成果,而在制度上面,更多是皇庭、检察院在展现自己的优势。
今日是警署第一次对外宣传自己的制度优势。
万变不离其宗,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警署作为公检法最为特殊的部门,一定懂得恩威并施。
而且,警署的制度,也体现出公检法相互制衡的制度,警署虽然具有暴力手段,但是必须受到皇庭的监督。
等到掌声稍落,张斐开口道:“好了,今日的问答会到此为止!”
“就结束了?”
一人郁闷地说道。
“是的。”张斐点点头,“但各位也无须遗憾,今后我们公检法每月都会召开一次问答会,对大家的疑惑,做出相关解释。下月再会。”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曹栋栋和苏辙也随即起身。
“这问答会可真是带劲,下回我还来。”曹栋栋嘿嘿道。
张斐笑道:“衙内表现的也非常不错。”
“是么?”曹栋栋道:“先前小春还很担心,认为本衙内搞不定,小瞧人了不是。”
一旁的苏辙笑着直摇头。
相比起他们的风轻云淡,官员们则是如热锅上的蚂蚁,围绕在韩绛身旁,七嘴八舌的抱怨起来。
他们公检法是在公然夺权啊!
半个时辰后。
皇庭的大堂,只见公检法的官员和官府的官员坐在两边,韩绛则是坐在正座上。
“这户籍权一直都是官府在管,你们警署这么做,是何意思?”
韦应方冲着对面愤怒地质问道。
符世春回答道:“但是你们管得不好,给我们的户籍,十有三四都是错误的,这严重影响到我们警署执法,这户籍对于我们警署查案,可是非常关键的,我们只能建立自己的户籍制度。”
“你说什么?”
“事实。”
符世春强硬对应道。
双方顿时剑拔弩张。
韩绛突然道:“张庭长,记得我与你说过,大家都是为君分忧,为国效力,遇到问题,可以先私下沟通,没有必要闹得这僵,这对谁都不好。”
张斐道:“虽然我无权指挥警署,但我也将韩寺事的话,是如实转告给曹警司,但却被曹警司劈头盖脸的训了一顿。”
韩绛立刻看向曹栋栋,“曹警司对此有何不满?”
“老实说,晚辈很是不满。”曹栋栋瘪着嘴,一脸委屈。
面对长辈,他立刻就是一副乖巧的嘴脸,令符世春都感到恶心。
韩绛问道:“此话怎讲?”
曹栋栋道:“这户籍混乱,可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单就这事,我们警署已经前前后后向官府报告三十四次,是但得不到任何回应,我们也不能一直等下去,因为要是出错,冤枉了百姓,可又是我们的责任。”
“竟有这事?”韩绛眉头一皱。
曹栋栋直点头道:“我们都是以公文的形式上报给官府,这是很容易查得到。”
韩绛一脸郁闷地看向韦应方。
韦应方只觉两颊发烫,忙解释道:“一来,我们的人手不够,二来,普查户籍,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完成的。”
就官府的效率,不准备两三年,这普查户籍是想都别想。
符世春突然道:“但是在公文上,我们就是建议官府下令,由我们警署来做,如今在京城,也是如此,但是这递上去的公文,就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我们警署只能自己来做,而且我们普查户籍,只是为维护治安,方才曹警司说得非常明确,我们无意取代官府的户籍制度。”
韩绛是哀其不争地瞧了眼韦应方等人,后者则是低头不语。
当时他们当然不会理会警署,让你们来做,不等于将权力交予你们,但其实警署本也应该听命于官府的。
如今这反而成为警署反击的证据。
真是尴尬!
这真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户籍混乱是人尽皆知之事,皇家警察查案必须户籍,这是常理,两个合理的要求却被官府直接无视,做不做好歹也得给一个计划。
然而,警署比之前衙差又相对独立的多,你们既然不搭理我们,那我们就自己干。
韩绛沉吟少许,道:“无论如何,这制度不能坏,官府与警署是不能用两套户籍的,这样吧,还是由官府补上道政令给警署,警署还是奉命行事。”
曹栋栋立刻道:“咱没意见,咱可不是想出风头,只是被逼着没有办法。”
韩绛又看向官府这边。
蔡延庆点头道:“理应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