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问你,你在笑什么?”刘盈上前半步,怒容满面,在他身后的刘邦也是如此。
叔孙通脸色煞白,几乎在一瞬间,整个人汗流浃背,宛如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模样,他哆嗦着嘴唇:“老臣、老臣……”刘盈直接打断叔孙通的辩解,厉声问道:“朕的祖父逝世了,举国缟素,万民悲痛,你很高兴吗?”另一边,陆贾、辕固等几个儒家大老想要上前帮着圆圆场子,但最终一言不发。
儒家最重礼节,如此场合,不说嚎啕大哭,至少也要做出一副哀思的神情,面露微笑属实是有些太过分了!
重要的是人皆有上进之心,叔孙通担任九卿之首的奉常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屁股都坐大了,也该让他们也坐坐这个位置了。
他们的屁股,还小着呢!御史大夫周苛心中叹息,慢慢向前两步摇头说道:“稷嗣君素来恭谨勤勉,且年岁已高,身染陈珂,如今国丧,稷嗣君夙兴夜寐,兢兢业业……想来此乃无心之失,还请陛下看在其曾为太子太傅的份上,宽宥与他……”虽然叔孙通是后来才加入的刘邦阵营,但当年制定汉朝礼仪,以及后续不断修正的过程中,周苛和叔孙通通力合作许久,想要抬上一手也属正常。
“无心之失?御史大夫此言太过轻描澹写了吧?”廷尉候封怒容满面走了出来,驳斥了一句后向刘盈躬身行礼:“陛下,叔孙通君前失仪,此乃大不敬之罪,还请陛下明断!”候封说完,本就很是安静的环境,瞬间变得越发针落可闻,鸦雀无声。
大不敬的罪过,若是放在平时,最多是个撤职夺爵,但若是放在‘国之大事在祀在戎’的大环境下,杀头都是轻的,即便是满门抄斩也不为过!
比如苏武,就是‘在汉苏武节’的那位,他的哥哥名叫苏嘉,官职为奉车都尉,也就是皇帝的专职司机,俸禄比两千石,至少也是个副省级的高官。
嗯,霍光也曾担任过这个职务。但就是这样的一个高官,有一次在给汉武帝赶马车的时候,马匹突然受惊前冲,马车撞在梁柱上撞断了车辕,于是被御史指控为大不敬,于是选择当即伏剑自刎,保住了全家老小。
所以,叔孙通在听到候封所说大不敬这句话的一瞬间,第一个念头就是准备抽剑自刭。
但问题的关键是,今日是给刘太公送葬的日子,即便是有权剑履上殿的萧何也是赤手空拳,就别说他一个小小的稷嗣君了。
于是,叔孙通一下子瘫软在地,只是满脸祈求的看着怒容满面的刘邦。
他已经很老了,从前的精明机巧早已消失不见,但他很清楚,刘盈虽然是皇帝,但如果刘邦不想他死,他就还能活!
毕竟,大汉以孝治天下!只可惜他错误的估计了自己在刘邦心中的地位。
作为一个喝醉酒就拿着儒冠当尿壶,退位后更是究竟万事顺心意的老游侠,如何会为了一个儒生而去违背自己心中的意愿。
大汉,以孝治天下!那个躺在棺椁之内,如今要被送入地宫之中,从此只在梦中才能相见的一对夫妇,是他的父亲、母亲!
所以,你去死吧!刘邦偏转过头,刘盈沉声说道:“奉常叔孙通君前失仪,属大不敬,着廷尉下狱查办!”候封压下心中喜悦,躬身拱手,正色说道:“遵命!”……………………下葬的仪式仍在继续,只是九卿已经只剩下了八个,但毕竟整个流程是早就演练好的,因此少了谁都没关系。
只不过和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刘邦和刘盈不同,刘恒虽然也是面露悲戚,但更多的是为了叔孙通。
刘盈并不认可叔孙通是自己的老师,但在刘恒心里,叔孙通就是他的老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某种程度上讲,叔孙通比刘邦对他更好!毕竟他的母亲薄姬并不受宠,一年也难见刘邦几次,他自然也是如此,因此在他的成长中,刘邦并没有对他进行言传身教,而是叔孙通教会了他做人的道理,将前人的智慧、今人的智慧,详详细细的教授给了他。
尤其是,叔孙通是他在朝中唯一的靠山……如今,山倒了……而和刘恒有着同样想法的,还有一大群儒生出身的官吏。
叔孙通是什么罪他们并不在乎,要命的是叔孙通落入了候封的手中!候封是谁?
法家恶犬,朝中酷吏,是如今的汉国中为数不多能够让小儿止啼的煞星!
重要的是候封这些年每次奉诏办桉的时候,都会掀起大狱,牵连者过万,获罪者成百上千!
如果候封又要掀起大狱,只怕他们这些由叔孙通举荐的官吏,一个也别想好过!
陆贾、辕固,甚至于刘交心中,也满是兔死狐悲的情绪,以及悔不当初的懊恼。
若是他们早知道叔孙通会被以大不敬之罪抓起来,他们必然会抛弃从前的嫌隙,说什么也要替对方辩解几句!
如今的朝堂之上,所有人都在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力图从餐盘里多分走一点蛋糕。
儒家虽然分成了不同的学派,往日里争论不休,互相指责对方为异端,但毕竟追根朔源,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
后悔,总之就是非常后悔……
“这只是个开始,你知道为什么吗?”缩在角落里的张良拉着张不疑,小声滴咕,试图教他聪明,毕竟亲儿子,要是让人家说一声虎父犬子,最终丢的还是他的脸。
在张良满脸果然如此中,张不疑茫然的摇了摇头,用只能让他和张良听到的声音问道:“不知道……”
“昔日叔孙通追随太上皇时,带有百多弟子,不过却并未向太上皇举荐他们,而是举荐了许多游侠、恶少年……当他的弟子埋怨他的时候,你可知他说了什么?”张良问了一句,但不等张不疑回答,接着说道:“他说如今的汉王亲冒失石争夺天下,你们这些人有统兵作战的能力吗?因此要先举荐能斩将搴旗之士,等到天下太平了,就会如陆贾说的那样,马上打天下,焉能马上治天下?终归有用得到你们的时候!”
“正是通过这样的举动,叔孙通为自己谋了个稷嗣君的封号。”
“等到后来,就是现在这一套繁文缛节的仪式制定完成之后,叔孙通趁机向太上皇举荐了自己的那些弟子,于是一百多人尽数被封为郎官,遍及朝野!”
“由此,叔孙通有儒宗之称,隐为当世儒家之魁首!”张不疑点点头,依旧满脸茫然:“可,这和只是个开始有什么关系?我记得刘盈说过,选贤任能,甚至于对方只要不残害黎庶、不贪墨无度,没有必要在乎其何种出身……”张良先是露出赞同的神情,随即压低声音说道:“话是这么说不假,但那是针对个人,而非针对朋党。”
“从前朝廷选官除了战场立功拜爵之外,一为‘任子’,一为‘推择’,这两种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以及地方上的豪右大户……”
“但现如今多了一个什么‘国考’,主要从大汉公学的当届毕业生中遴选左贰官……这么多年过去了,榜上有名者何止上千!”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张良停顿了一下,悄无声息的打量了一下四周,见到无人注意到他,于是继续压低声音说道:“儒家素来讲究有教无类,当他们发现自己争不过乡间的义学之时,许多皓首穷经的老儒生纷纷转行,干起了什么考前培训班……广收有志于参与国考的学子,用自己搜集来的历届考试的真题反复讲解,同时大胆猜题……”
“你还别说,还真的让他们办成了……以至于现在考上左贰官的学子,也纷纷以儒生自居,他们甚至还在内部排起了座次,比如我是汉十五年中选的,而你是汉十六年中选之人,因此大家见面之后,你需要向我行礼,哪怕你的官职比我高……”张不疑捂着嘴巴,用剧烈咳嗽来掩盖笑意。
张良则很自然的向周围看过来的人解释道:“犬子哀思过度,这些日子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以至于感染风寒……毕竟太太上皇也算是他的大父……”当周围人摇头叹息移开视线的时候,张良恨恨的剜了张不疑几眼,同时心中哀叹,自己当年为了帮助太上皇争天下,以至于忽略了对儿子的教导,属实是父亲和谋臣不可兼得……张不疑平缓了一下,问道:“然后呢?”
“然后?自家地里长出了别家的苗?你能忍?”张良露出几分阴鸷的神情:“今日到场功候诸王、文武官员近千人,陛下为何只盯着叔孙通?而且在此之后,丝毫没有给曾经的太子太傅留面子,直接交给了廷尉处理。”
“你看着,接下来的几个月,长安必然是血雨腥风……”张不疑踮起脚尖看了看最前端的刘盈,看着对方一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这厮,现在已经成长到了这个地步了吗?我要加快脚步了……张不疑默默转过头,拉着继续缩着脖子降低存在感的张良,开始各种弱智发问。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纵使刘盈依旧还停留在对刘太公的哀思中走不出来,他所规定的三十六天的孝期也已经结束。
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之上,已经不复之前的一片惨白,重新变得多姿多彩起来。
而在长乐宫宣室殿,这座帝国最高权力中枢,也开始了大圣元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朝会。
丹陛之下,谒者手捧诏命,声音洪亮,抑扬顿挫,他正在颁布的是任命原来的太子家令萧禄为新一任的奉常。
嗯,抬头还需要加上一个‘试’字,就像是员工刚到岗时的实习期,但这种政府任命和私人商社不同,最终都会转正。
盘坐在殿中,清一色身穿红色官服的大小官员对此并无异议,哪怕是一脸死了亲爹表情的陆贾。
毕竟萧禄是萧何的嫡子,再加上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家令,无论是能力还是资历,以及如今四十多岁的年纪,升任九卿并不过分。
而后,等到萧禄换掉千石官员的铜印黑绶,改佩戴象征两千石大老的银印青绶之后,谒者开始宣读第二道诏命。
“……盖析薪厥子,荷之譬彼,故追封太太上皇为圣祖孝康皇帝,庙号圣祖,太太上皇后为圣祖孝康皇后,今令诸侯王皆立圣祖孝康皇帝、皇后庙于国都……”这道诏书念完,整个宣室殿针落可闻,就连张良也是满脸懵逼的神情。
对于给刘太公上庙号这件事大家都有所心理准备,但唯独这种要在诸侯国也建庙供奉刘太公这件事情,就完全超出了他们的心理预期了。
毕竟这是你的祖父,又不是我的祖父,你在关中建庙祭祀不就行了,甚至于只在你刘氏的诸侯国建庙也行啊?
但没办法,汉朝以孝治天下,正如当日纪信所说,若无刘太公,就不会有刘邦,也就没有了他们的荣华富贵。
饮水思源,庙自然非建不可……嗯,诸侯的抗拒其实很好理解。古人对于祭祀很是看中,不仅是逢年过节要进行祭拜,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也都需要进行进献贡品。
重要的是这是摆放着刘太公牌位的圣祖庙,这就导致了祭祀的规格绝对不能低。
贡品其实不值钱,反正最后这些东西都不会浪费,费钱的是各个诸侯国要专门养一批人,比如看管圣祖庙的守卫,乐工、礼官,甚至于打理祭田的农户……林林总总算下来,至少要好几百人!
重要的是这些人可都是全职,而不会是兼职!这对于食邑过千的大诸侯国还好,那些食邑不过数百的小诸侯国,就有些吃不消了。
毕竟他们之间的有些人,为了维持体面,甚至要靠借贷度日,新年的时候被债主上门逼债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如今这道诏书颁布,他们的头上又增添了一座大山……嗯,汉朝奉行的是郡国两级制度,只要是有食邑的彻候,都算是封疆裂土,拥有封国,拥有领地上的行政、司法、税收等权力。
比如历史上得罪了汉文帝的周勃,在回到他的食邑绛县的时候,每次河东郡守栾布从绛县附近路过,他就提心吊胆的召集自己名下的武装力量,生怕对方来找他麻烦……刘盈居高临下,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只是头上的冕旒垂下,让所有人都看不清他唇角的冷笑。
如今河已经过了,是时候该拆桥了。但若是通过莫须有的方式褫夺人家的爵位,传出去名声就坏了。
毕竟刘邦亲手制定的丹书铁券上写的明明白白,哪怕是黄河成了一条腰带的粗细,泰山也只有一块磨刀石的大小,但汉国所赐予你的恩泽,将会绵延你的子子孙孙!
但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拥有丹书铁券的诸侯若是触犯了律令,被夺去爵位自当没有异议。
因此,刘盈本着一个孙儿对祖父最后的孝心,将原本制定的圣祖庙大小扩张了足足一倍,同时上了‘圣祖’这个庙号,也将祭祀的规制拉满。
这样一来,谁敢在祭祀的时候弄虚作假,亦或是侵占圣祖庙的祭田,都等于是自动将把柄送到了他的手上。
比如汉景帝为了让刘彻的太子之位更加稳固,就以临江王刘荣侵占宗庙围墙修建宫室的罪名把他抓到了长安,最终刘荣自杀身亡。
不过刘盈此举,旨在配合推恩令,以及这种阳谋,将大诸侯拆分为小诸侯国,然后再把小诸侯国一锅端……除此之外,他还想要增强一下社会分配机制,既有钱人多花钱,穷人才能有钱花……毕竟列土封疆的诸侯王本就有了权,再有了钱,那还了得?
…………………………长安城,廷尉府。虽然如今春光明媚,长安城中车马粼粼,人潮涌动,但廷尉府门前的这条长街之上如同鬼蜮,不仅连一个行人都没有,就连画风似乎也偏向了黑白色……这里可容纳千人的大狱,再一次人满为患,不仅有许多朝中高官,就连很多民间德高望重的老培训师也被抓了进来……毕竟现在的汉国是封建王朝,取缔教培甚至于不需要一纸文书。
廷尉候封虽然觉得有些牛刀杀鸡,但毕竟这时候的儒生还不是后世的地主姥爷,他们的偶像是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那个颜回……所以想要大搞株连,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不过当候封看着今日朝堂上的邸报时,花白的胡须颤动了起来,原本灰暗的眼睛也变得炯炯发光。
儒生们说过,马上打天下,焉能马上治天下?但治天下,难道非要儒学,他法家就不行,昔日强秦得以横扫天下,一统八荒六合,不正是用了他们法家的治国之道?
至于二世而亡,是他自己任用奸佞,又和法家何干?…………………………马訾水西岸。
泥泞不堪的森林沼泽中,一个身穿看不清颜色的曲裾长袍,发式做汉商打扮的中年男子蹒跚而行。
虽然早已是气喘吁吁,但他却丝毫不敢停下脚步。有人,在追杀他!那些身高只到他胸口的小矮子,已经从王险城,一路追杀他到了靠近汉国边界的地方。
他是一个汉人游商,因为有事耽搁,于是在大雪封路之后,选择暂留王险城,反正那里物价便宜,重要的是他汉人的身份,即便是到了王宫之中,也是对方君主的座上宾!
但这花天酒地,每日轮番赴宴的神仙生活,都随着卫满发动的叛乱而戛然而止。
好在当日他留宿的那户高官家里有通向城外的密道,因此他得以逃脱性命。
只可惜死神的阴影如附骨之疽,那些在城中烧杀掳掠的叛军,顺着地道追了上来。
虽然他不知道对方为何为在知道他汉人身份时,明显的有了手下留情的动作,但这是一个逃亡的好机会!
毕竟,生死之事,绝对不能悬于他人之手!就这样,他一路跌跌撞撞的跑,那些嘴里叽哩哇啦的倭人紧随其后的追,双方一路从王险城跑到了这里。
好在此刻天气暖和,积雪消融,地面泥泞不堪,他身高腿长的不太受到影响,但那些小短腿就遭老罪了……不过他知道,他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或许,当初不该反抗,应该被他们抓回城中去的。毕竟他是汉人,在如今这个汉人已知的世界中,没有任何一个部族国家敢杀戮汉人,哪怕他只是七科谪之一的商贾!
这就是强汉!在心中回想了一下汉帝国的伟大,中年商人再一次挺胸抬头,只觉得身体里拥有了用不完的力气。
骄傲的汉人,如何会成为倭人的俘虏?宁死,不降!于是他边跑,开始在周围的地下寻找合适的武器。
比如石块,比如折断的树枝。这样一来,他就等同于有了一件趁手的兵器,可以和那些追击他的倭人殊死一搏!
渐渐地,在他的刻意搜寻之下,他的手中多了一件大小合适的石锤。他本能的抡了两下,发现虽然有些沉重,但却格外趁手,若是一下子打中敌人的头颅,必然打得对方头破血流。
于是他开始靠在树干之上,喘着粗气休息了起来。战斗之前,他需要足够的体力。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开始推移,只有鸟鸣兽吼的丛林之中,渐渐响起一长串凌乱且沉重的脚步。
来了!中年游商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在他的视线中,十多个身材矮小,满身泥泞的倭人小心翼翼的摸了过来。
“这位先生,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奉大王之命,请你回去做客……”
“什么人?”在一阵强弩的破空声中,蹲在地上的中年游商眼中迅速变得晶莹一片。
这是燕军的弩箭,他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