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
不过最先走出家门的并不是城里的寻常百姓、商贾官员,而是那些七八岁年纪的小孩子。
他们斜跨着一个背包,里面装满了带着油墨香气的《长安邮报》,你争我抢的满大街叫卖起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这些小孩子见惯了父母赚钱的辛劳,自然会想尽办法去勤工俭学,多赚点钱贴补家用。
如果一切顺利,他们还有可能自己留下几个铜板,去买一根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爽一把……
而今天,他们笃定自己能吃到那根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冰糖葫芦!
无他,今天的《长安邮报》格外厚,正刊和广告破天荒的达到了一比一,属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因此,一枚五铢钱买不了上当,一枚五铢钱买不了吃亏!
片刻之后,城中的茶馆、咖啡馆、公共马车站台,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只是当那些腰间插着环首刀,手持水火棍巡街的执法官走过之时,他们又都缄口不言,变得格外谨慎小心。
原因很简单,他们在讨论官府之事。
所以,自然不能让那些官府的‘狗腿子’听到!
哪怕大汉言论自由!
片刻之后,议论之声再度响起。
而造成一切的起源,在于《长安邮报》头版头条,以及长篇累牍的两个专访。
报纸最显眼处写着一行大字,《一切罪恶都将绳之以法!廷尉府宣布与违法犯罪份子不共戴天,集体宣誓澄清玉宇,让天下万民安居乐业》,而翻过背面的两个专访,则分别是《深入基层!钦命采访使晋王刘启不畏艰险终破大案》、《除暴安良!廷尉右监殷候桓齮抵达南郡后做了这些事情》……
当然了,为了保证下一期报纸的销量,除了头版之外,剩下的两个专访要分三次刊印。
长安人早就对此见怪不怪,在阅读完官方报导,朝廷邸报,以及诸如期货、债券等金融板块之后,直接越过了厚达二十多页的广告,直达报纸副刊,然后再度惊呼出声。
“悬赏令!”
“廷尉府现向内史各县发出公告,有百姓检举豪强及行会不法害民之事一经查实,奖励金额一千钱到十万钱不等……”
那人念着念着,目光情不自禁投向远处隐隐可见古柏森森的地方。
廷尉府。
…………………………
骊山。
此地为秦岭分支,东西绵延四五十里,远望山势如同一匹骏马,故名骊山。
西周以降,此地就是统治者的赏玩散心之地,故此遍布亭台楼阁。
而在骊山北麓远离繁华之所,沿着相对陡峭的山路走上十几里,就能见到一处翠竹成片,绿意盎然的青青山坳间,十几处民舍散落其中。
其中一幢民居就在小河边,二层的竹楼没有丝毫装饰,内里只有一条案几,一张竹床,几口大箱,其余再无他物,而就连这仅有的家具,也只刷了一层防虫防水的清漆,全然一派天然。
不仅是这间竹楼,那些其他的小房子也是如此,天然去雕饰,没有丝毫多余用于享受的装饰和家具。
寒酸。
若是一间房子是如此,那就是寒酸无疑,但间间房子都是如此,却隐隐给人几分超凡脱俗的感觉,仿佛这里居住的是传说中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隐士。
竹楼大门两侧悬挂的黑白两色竹牌,透露了居住者的身份。
墨者。
自然而然,竹楼的简陋就不再是简陋,而是一种身份象征,亦或是理念。
尚俭。
而主楼内没有多余家具,则是墨家的另一个理念。
节用。
这个小聚落是墨家隐宗的所在之地,而这间竹楼的主人,就是昔日宋墨首领盘公的嫡传弟子,现任墨家隐宗首领的召南。
召南的父亲是昔日秦国的东陵侯召平,秦国灭亡之后,召平婉拒了刘邦的延揽,效法昔日商灭之后的伯夷、叔齐二人上了终南山,义不食汉粟……
不过三天饿九顿之后,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先贤之所以是先贤,是因为他们做出了后人无法做到的事情。
于是他再度下山,但那时候刘邦已经成了汉王,带领一群或义愤填膺,或惶惶不安的人顺着栈道前往汉中,而且还一把火将栈道烧了……
没人知道召平是怎么想的,人们只知道召平后来在长安城东买了块地,做了个瓜农……
嗯,卖的是甜瓜。
而召平瓜种的好,因此他种的甜瓜就有了东陵瓜的美名……
不过召南并没有继承家族事业,而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后,拜在了宋墨首领盘公的门下,做了盘公的关门弟子,数年间为墨家立下了八大功劳,最终在盘公的提名下,全票当选了墨家隐宗的领袖!
这就是墨家的‘尚贤’。
当然了,也有些墨者说召南其实是盘公的私生子……
当然了,也有些墨者说召南其实是盘公的私生子……
不过这纯属污蔑,是墨家尚贤堂一派对墨家隐宗的抹黑!
于是,召南今天就准备开一次墨者大会,向隐宗墨者讲解墨家经典,以此来证明自己成为隐宗领袖,不单是有了老师的推荐,更多的是因为他就是那个‘贤’,是被上天选中的贤者!
而这,就是墨家的‘非命’。
也就是说,只要有才华,有能力,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命由我不由天!
日上中天之后,竹楼外聚集了数百人。
这些都是墨家隐宗的精英。
他们之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这就是墨家的另一个理念。
兼爱。
而在墨家的‘节用’理念下,他们全数都是布衣草鞋,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的金玉装饰,只是腰间插着的却只是一柄木剑,而不是铁剑。
这就是宋墨不同于楚墨的地方,楚墨讲究仗剑诛暴,宋墨则主张以理服人,故此用木剑象征‘非攻’,以表示有武备而不为害的理念。
又过了一会,召南缓缓出现在竹楼门口,环顾左右,席地而坐。
那些墨者也是如此。
没有人在意这种席地而坐的方式舒服与否。
召南缓缓开口:
“天之爱人也,薄于圣人之爱人也;其利人也,厚于圣人之利人也。大人之爱小人也,薄于小人之爱大人也;其利小人也,厚于小人之利大人也。”
“以臧为其亲也,而爱之,非爱其亲也;以臧为其亲也,而利之,非利其亲也。以乐为爱其子,而为其子欲之,(非)爱其子也。以乐为利其子,而为其子求之,非利其子也。”
“于所体之中,而权轻重之谓权。权,非为是也,非非为非也,权,正也。断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也。害之中取小也,非取害也,取利也。”
“……遇盗人,而断指以免身,利也;其遇盗人,害也。断指与断腕,利于天下相若,无择也。死生利若,一无择也。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于事为之中而权轻重之谓求。求为之,非也。害之中取小,求为义,非为义也。”
……
他所讲的是《墨子·大取》。
这篇文章讲的很多,比如天志、兼爱、节用、节葬等等墨家理念,但主要讲的其实和儒家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者也’是一回事。
大取,就是取大,也就是说面临抉择的时候,要选‘大’而舍弃‘小’!
竹楼上,召南滔滔不绝。
竹楼下,墨者如痴如醉。
“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是以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朽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
“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
……
召南现在讲的是《墨子·尚同》。
这是他今日的主讲内容。
简单来说,就是要在汉国推行选举制,无论是皇帝亦或是文武百官,首先要先由‘国人’认定为贤者,才能当选……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响起几声不合时宜的冷笑。
“好一个无君无父之辈!”
一众墨者转头望过去,见到来的是一位富态老者,白发苍苍,皱纹不少,但脸庞红润,腰背挺直,一双三角眼更是精光凌厉,让人不敢逼视。
召南皱皱眉头:“尔是何人?为何闯入我墨家禁地?”
老者脸上露出没有丝毫温度的笑容,轻轻说了两个字:“候封。”
召南又问:“廷尉候封?”
这一次,老者没有丝毫回答,只是轻轻点头表示承认。
刹那间,隐宗墨者尽数瞪大眼睛,就连喘气似乎都不敢过于用力。
人的名树的影。
但问题的关键是,这帮墨者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他们都是关中各个行会的领头人,尤其是宋墨主张以理服人,最多就是给那些‘义士’开开方便之门,自己绝对没有违反汉律!
重要的是,在大汉,集会、讲学并不犯法,也不需要提前向官方报备!
所以,候封这个老牌酷吏为何会到此?
游山玩水?
不可能!
而在一众墨者的面面相觑中,候封径直走上竹楼,面朝人群坐下,狼顾鹰视,轻声说道:
“怎么?”
“尔等还不跑?”(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