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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杀人月 第三章 八哥的八哥
    “呱呱呱!”

    三声之后,一颗石子破空而出,瞬息间击中乌鸦的脑袋,力道不大不小,正正地击打在乌鸦右眼后一厘三毫之处。

    乌鸦脑袋一偏,和石子齐齐地从树上掉落地面。

    “聒噪!”申小甲伸了一个懒腰,走出醉月楼后院柴房,踱步来到树下,拾起地上翻着白眼的乌鸦,放在手中掂了几下,嘀咕道,“也就二两肉,塞牙缝都不够。”

    正当申小甲想要将乌鸦放回树下时,老曲鹅行鸭步地从柴房里走了出来,将白色的抹布轻轻一甩,搭在肩上,打了个呵欠,一抬眼瞧见申小甲手里的乌鸦,急声道,“别扔别扔,这体型大小拿来烧烤最是合适不过,抹上一层蜂蜜,连肉带骨头一起嚼,嘎嘣脆!”

    “奥尔良烤鸦?”申小甲表情怪异道,“看你很有经验的样子,以前吃过?”

    老曲捋了捋额头上粘在一起的发丝,神态潇洒地昂首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杀戮,有杀戮的地方就有乌鸦……年轻的时候游历天下,没少吃这玩意儿,吃得多了自然就会有研究,怎么做更好吃,怎么吃才能饱肚子。”

    申小甲看了一眼老曲,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乌鸦,半信半疑道,“这玩意儿能吃?不酸吗?”

    “略微是有些酸苦,所以才要抹上蜂蜜,毕竟生活已经够苦了,吃的就不能再苦……”老曲目光始终停留在申小甲手里的那只乌鸦上,抿了抿嘴唇,“如这般野生的乌鸦肉质紧密,补阴益血,杀虫治痨,平肝息风,是居家旅行必备的优良食材啊!”

    申小甲忽地想起先前老曲说的乌鸦常待之地,不由地有些干呕,索性将乌鸦揣进自己怀里,面无表情道,“现在又不是没有吃的,鸡鸭鹅那么多家禽都在圈里伸长了脖子等着你,没必要再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只乌鸦没几两肉,当零嘴都寒碜,还是让我权且收下当作宠物养着,闲来时逗逗趣打发时间也好。”

    “什么物?”

    “宠物,就像权贵家里养的那些伶人。”

    “还是交由我吃了吧,宠这玩意儿不吉利。”

    申小甲后退半步,摇了摇头,“你们这是封建迷信,很不科学!根底子不过是心理暗示,任何东西都没有所谓吉凶的寓意,乌鸦天性喜食腐烂的东西,自然会在一些不大吉利的地方出现,但这并不能说它就是死亡的象征,就像你最近经常去烟雨楼,难道你就是色中饿鬼的象征了吗?”

    “我到烟雨楼不是去吃花酒的……”老曲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道,“既然你不想我吃了它,也别养着,那就放了它吧,也算是积德。”

    申小甲再度左右摇晃两下脑袋,“我方才说了,打今日起,这只乌鸦便是我的宠物了,我会好好地照顾它的,把它养得白白胖胖的,要彻底颠覆你们对乌鸦的认知。”

    正当老曲还想规劝几句的时候,躺在申小甲怀里的乌鸦忽地睁开了眼睛,用爪子死死地抓住申小甲放在怀里的一个锦绣袋子,猛地钻了出去,振翅高飞,呱呱叫道,“想得美!想得美!”

    “会说话?”申小甲和老曲瞪大眼睛,几乎同时惊呼一声。

    乌鸦在申小甲头上盘旋一圈,拉下一泡黄白之物,扯着嗓子叫嚷道,“小垃圾!小垃圾!”

    申小甲摸了一下额头上还有些热乎气的黄白之物,面色陡然变得铁青,顺手从地上拾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奋力地掷向乌鸦,咬牙切齿道,“老子后悔了!这就把你丫的架在火上烤了!毛都不拔!”

    乌鸦一歪脑袋,扑棱两下翅膀,堪堪躲过石头,发出几声尖细的嘶喊,“打不着!打不着!”

    拳头般大小的石头以某种抛物线轨迹掉落,不偏不倚地正中一旁哈哈大笑的老曲头上。

    咚!沉闷的击打声传出,老曲眼冒金星,额头上立时红肿起一个小肉包,伸出右手食指,颤抖地指着申小甲道,“你完了……这个月衙门给你发的俸钱得尽数赔给我买汤药!”一屁股坐在地上,踢摆几下双脚,“不给钱,我就去衙门告你!顺便把你昨晚睡觉时骂县衙老爷是什么王八蛋、败类、寄生虫的梦话也一并说出来!”

    申小甲眼角抽搐一下,斜眼看向天上的乌鸦,故作没有听见老曲的话一般,跳着脚追打乌鸦,逃也似地离开醉月楼后院,“该死的黑毛畜生!居然敢搞大老曲的头,一会儿非拔光你的毛不可!”

    老曲吹胡子瞪眼看着申小甲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处,揉着额头峥嵘的肉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目光移向先前乌鸦所立的那棵枣树,眉头微微蹙起,双耳一动,忽地听见身后柴房传来一阵响动,嘴角勾起一个嘲弄的笑容,嘀咕道,“又有小老鼠溜进来了,麻烦!”

    正当老曲想要朝着柴房走去时,醉月楼里传来一阵响遏行云的女人怒喝,“王八蛋老曲!死哪去了?什么时辰了,还不赶紧出来招呼客人,这个月工钱不想要了吗!”

    老曲面皮一颤,速即满脸堆笑地转身走向醉月楼客堂,高声应答道,“来咯!掌柜的莫急……”刚迈进客堂,便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站在柜台后,劈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快步走了过去,一手按在算盘上,面色苦涩地笑了笑,“掌柜的,别再扣了,再扣我这个月就要倒贴了。”

    “招你一个人得养两个人,”中年妇人凤眼一斜,板着脸道,“你还偷奸耍滑,真当老娘是活菩萨不成?想干就干,不想干趁早滚蛋!”

    老曲取下肩上的白色抹布,佯装擦拭着柜台上的灰尘,谄媚地笑道,“这就干!您就是那坐在莲花上的观世音菩萨,心胸广大!手下留情,好歹给我剩几个酒钱……”

    中年妇人伸出如葱白般的手指在老曲的手背上画了个圈儿,娇笑道,“不扣工钱也成,你不在白天出力,那就在晚上多流点汗吧!”

    老曲急忙缩手低头,却正好瞧见两座傲然挺立的山峰,咽了咽口水,干咳一声道,“晏燕,咱俩相交十多年了,彼此知根知底,你就别逗我了……这火烧起来容易,扑灭可就很费事了。你的心里住着一个未亡人,我的梦里也有一道白月光……小甲和你儿子也是穿着一条裤衩长大的,咱俩要是滚在一起,那两个小子得提着菜刀追杀我八百里。”

    “怂货!”晏燕一脸无趣地收回手指,揉捏了几下脖子,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石榴大小的酒坛,“要喝酒不必出去买,咱这儿也有,酒钱就从你工钱里扣好了。”

    “您知道我不止是为了去喝酒的……”老曲尴尬地笑了笑,“就想时不时地远远望她一眼,余愿足矣。所以,这酒钱……”

    晏燕冷笑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用小甲的话讲就是舔狗……不就是一个老鸨吗,想要你就把她买了,还扯什么白月光……呸!”

    “那不行,这种事得两情相悦,是要过一辈子的哩!”老曲摇摇头,“晏燕,你也爱过,痛过,舍弃过,后悔过,应该知道强扭的瓜不仅不甜,还有毒。”

    “行啦行啦,”晏燕不耐烦地将小酒坛放在柜台上,“不扣你工钱,这酒算是对你昨晚在酒楼忙里忙外的奖赏……”见老曲立马就要拆开封盖,当即伸手盖在酒坛上,“这会儿不能喝,咱俩先去一趟你的柴房,你的活儿好,得先帮帮我……”

    老曲摆出一副苦瓜脸道,“晏燕,我真的不行,你要是想春光乍泄一下,就找厨子吧,他对你垂涎已久……”

    “滚蛋!想什么呢!”晏燕翻了一个白眼,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道,“我昨晚睡落枕了,想让你帮我捏一捏,你的手法不错,上回帮我按过之后立马就好了,否则你以为我凭什么要给你这坛酒?”

    “原来如此……早说嘛,吓我一跳,我以为你要和我在柴房里做一些干柴烈火的事情……”老曲装模作样地擦了擦额头,忽地想起什么,左右摇晃两下脑袋,“按摩可以,但不能去柴房。”

    “为什么?你的柴房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倒不是,平常你随便进进出出都行,现在不可以。此时此刻,柴房里有一只大老鼠,正在里面翻箱倒柜,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在柴房里放了很多老鼠夹,它蹦跶不了多久就会消停。”

    “大老鼠?”晏燕立时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多大?”

    老曲用手在自己胸前比划一下,轻声道,“大概这么大。”

    “那是老鼠精吧!”晏燕咬了咬嘴唇,转身朝着后院走去,“平素让你多注意个人清洁卫生,你非不听,邋里邋遢的,难怪柴房总是招引一些蛇虫鼠蚁……算了,我自己回厢房里用热水敷一敷,兴许能好点。有客人结账你就招呼着,把钱放到柜台下面的抽屉里,敢贪墨一分就别怪老娘不客气!”

    “掌柜的放心,我是什么人您还不清楚吗?手脚干净着哩!”老曲望着晏燕的背影,喜滋滋地盘算着可以偷偷留下多少小费,一扭头却发现一位挎着篮子的老妇站在酒楼门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不禁皱了皱眉,仍旧挤出一张笑脸迎了上去,微微躬身道,“客观里面请!想吃点什么?本店菜式品种奇多,色香味俱佳,烧刀子更是一绝……”

    老妇随便挑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将篮子放在桌上,眯缝着眼睛看向老曲,大有深意道,“你觉得我该吃什么呢?”

    老曲瞄了一眼桌上篮子里的红薯,站直了身子道,“总不能是红薯吧。”

    “当然了,”老妇呵呵一笑,“来酒楼哪有吃红薯的道理,自然要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您这岁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有些不合适,还是点些软乎的吃食比较好。”

    “我牙口好着呢,昨晚烤了一只乌鸦,连着骨头嚼进肚子里,一点都没浪费。”

    老曲摸了摸鼻子,眨眨眼睛道,“还是别逞强,毕竟一把年纪了,牙齿崩坏了可难看哩。”

    老妇长叹一声,“连你都在嫌弃我年老色衰了……也罢,那你就帮我点几道软乎的吃食,你应该还没忘我喜欢吃什么口味的吧,真要忘了,姥姥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客官您真会说笑,咱们这才第一次见面,我哪能知道您喜欢什么口味的……”老曲轻咳一声,“不过,我倒是可以帮您点几道我们酒楼的特色小菜,想来您一定不会失望的。”

    “不止一面……昨晚咱们就见过了,春江花月夜,你在人群外,我也在人群外,惊鸿一瞥,不曾想竟会是故人……”

    “多了这一撇,也可能故人变敌人。”

    “不必这么警备,毕竟有几十年的情分,就算是敌人,也会是先礼后兵的敌人……院里的八哥你见着了吗?”

    “那是八哥?我还以为是乌鸦,差点架在火上烤了呢。”

    “那是八哥的八哥,你要真烤了,赶紧吐出来,否则一会儿这里就要血流成河。”

    老曲抠了抠鼻孔,眼神冰寒道,“我说的是差点,你没听懂吗?还是年纪大了耳背?”

    老妇咯咯笑道,“你果然变了,居然会为了这酒楼里的人跟我动气,难怪杀了那姓申的小子十年都没杀成,不是不能,恐怕是不想吧?”

    老曲面无表情地抖了抖白色抹布,“虽然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我觉得你口中姓申的小子绝不会是我家院里的那小子吧,他只是不凑巧地姓申而已……”

    “是吗?”老妇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抿了一小口道,“等我徒弟找到他是他的证据,到时候死的可就不止是那小子了……”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我家柴房里不仅有老鼠夹,还有许多那小子做的新奇花样,专防鸡鸣狗盗之辈的……”老曲哈哈一笑,洒然道,“扯远了扯远了,我这就去帮您点菜,可能要加收一丢丢小费……您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杀人的事情吧!”

    老妇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地听见酒楼后院传来三声悲切的鸡鸣,“喔喔喔”,面色乍然一寒,霍地起身,往酒楼后院柴房方向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