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点点,像是一把被揉碎了的泪花洒在夜幕上,闪着淡淡的清光。
申小甲和那名工匠汉子窃窃私语地交谈过后,拖着疲惫的步伐往醉月楼走去。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很多人都在这片灿烂的星空下为着生计忙碌不休。
工匠要赶回去继续切凿那些堆成小山的青石砖,好在天亮前交工,挣下几十个铜板给躺在床上的苦命孩子买一串糖葫芦带回去。
江捕头在给陈二牛签字画押之后,也终于等到了信得过的人马,匆匆地又一次奔赴制墨坊,想要寻回童百户的尸身,省得将来祭拜时都不知道该对着什么诉说衷肠。
府衙里的大老爷刘奈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地落下几千字,命人快马加鞭送往京都那间最贵气的书房。
棋痴师堰从城主府出来后,先是放飞了几只白色的信鸽,然后在武痴庞庆的帮忙下,找到了重伤出城的虬髯客,割下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放进了一个精美的锦盒之中。
城主沈荣立在池塘边,手握一枚青黑虎符,不停地对跪在身侧的众人发号施令。
沈琦在自己厢房里,盯着窗边鸟笼里的那只黑色小乌鸦,心不在焉地擦拭手中的一把银色匕首。
楚云桥握着一柄短剑,在烟雨楼的后院里一遍又一遍地演练剑招,脚下步步生莲,眼中雨雾蒙蒙。
申小甲反而成了最清闲的人,倒也不是真的无事可做,事实上恰恰相反,有许多事都等着他去做,但他决定先好好地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才有干劲。
可当他踏进醉月楼时,便知道今夜多半是不好安眠了。
大堂内一片狼藉,地上满是木屑和瓦砾,正中央屋顶上一个七尺见方的圆洞赫然醒目,道道星辉漏进酒楼,显得分外残破。
老曲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童般低垂着脑袋,拿着笤帚一丝不苟地清扫大堂,脸上满是委屈凄苦。
曾八、小芝和姬姥姥坐在大堂最边角的桌子旁,悠然地吃菜喝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嘻嘻哈哈,其乐融融。
老板娘晏燕冷面霜眉地站在柜台后面,一边噼里啪啦地拨打算盘,一边语气毫无波澜地念叨着,“桌子三张,凳子十条,青瓦一百八十九片……椽子坏了二十八根,横梁也得换,再加上你那几个朋友的酒菜钱……我估算了一下,总共需要七十二两。老曲啊,你的工钱已经扣到下辈子去了!”
申小甲见状一愣,缩手缩脚地溜到小芝三人旁边,轻声问道,“这是闹的哪出?你们下午在酒楼里切磋了?”
“若是我们切磋,怎么可能切得这般不堪入目……”曾八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满脸不屑道,“功夫是毫厘之争,打砸东西那是泼皮干的事情。”
申小甲暗暗翻了个白眼,纵然腹诽不已,脸上却是保持着明媚的笑容,追问道,“那他是跟谁动手了?”
“一个刀客……”喝得双颊通红的小芝忽然插话道,“好像是从唐国来的,自你走后便来到酒楼里,点了一碟花生米,一坛烧刀子,闷闷地喝到日落时分,然后就死缠着老曲不放,说是想要见识一下世上最快的刀……”
姬姥姥接过话头道,“一把陌刀使得倒也刚猛霸道,应该不是什么下九流的人物,在唐国或许有些名头……只可惜遇到了老曲,竟是连刀都没有拔出来就一败涂地。”
申小甲抓起桌上几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嚼了嚼,一脸自豪道,“那是必须的!我家老曲何许人也,对付这些小喽啰还不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瞟了一眼屋顶的破洞,皱了皱眉,“既然半招就分出胜负了,为何大堂会搞成这般模样?”
“执念啊……”曾八长叹道,“习武之人都有自己的执念,那位唐国刀客更是一个十分执着的人,从唐国一路逃亡而来,就为了见识一下寒月,所以屡败屡战,锲而不舍,被打趴下了又再站起来,明明是江湖刀客之间的过招,生生打出了战场厮杀壮阔铁血的味道。”
小芝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醉醺醺道,“打到最后……老曲难免就有些心烦了,手上的力道控制不住,毁坏了许多东西,逼得老曲不得不飞起一脚,送那人冲上云霄,这才清净下来……”
“原来如此,方才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又是冲着我来的呢,差点都不敢进来……”申小甲砸吧一下嘴巴,侧脸看向曾八,瘪着嘴道,“你们几个也是太不讲义气了,怎么不帮帮老曲,好歹也请你们吃了两顿饭了……”
“打坏东西的又不是我们,”姬姥姥夹起一筷子红烧肥肠喂进嘴里,语气冷淡道,“谁拉的屎,谁擦屁股!”
“不是……”申小甲看着姬姥姥优雅的夹菜动作,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轻咳一声道,“我的意思是你们应该帮老曲拦下那名刀客,直接打残了扔出去,那不就没有后面这些破事了吗?”
曾八摇摇头道,“那不行!江湖规矩,一人发起挑战,其他人就不能胡乱插手阻拦。”
申小甲装出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点了点头,拿过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咕咚一声吞进肚子里,长出一口气,忽地想到什么,眨眨眼睛道,“对了,你们怎么还在待在这里,还在酒楼里有说有笑的,被有心人瞧见了岂不糟糕……况且,终归拿了人家的买命钱,是不是该回去给别人一个交代啊?”
“最好的交代就是带你的人头回去……”姬姥姥冷笑道,“你愿意吗?”
申小甲干咳一声,呵呵笑道,“那还是算了,没有交代本身也是一种交代……我只是设身处地为你们考虑而已,毕竟行走江湖靠的是名声,怕砸了你们的招牌。”
“装什么体贴,你不就是想让我们回去再见那人一面,帮你搞清楚买你命的是谁吗?”曾八嗤笑道,“别费心了,人家不蠢,是不会上当的,除非我们真带着你的人头回去,否则轻易不会再露面……至于我们的名声嘛,已经有人帮我们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了,招牌是砸不掉的。”
“哦?”申小甲惊奇地问道,“什么样的解释?”
“我之所以用八哥把你引出去,就是不想跟老曲交手……”曾八捏着酒杯边缘缓缓转动,不紧不慢道,“没打过,就不会有输赢,更不会有生死。等到天下第一箭和老曲比过一场后,我们也就不用再打了,毕竟连天字杀手榜第一都没有成功,第八、第十失败了很正常嘛!而且我还认真地杀过你一次,被第四的小芝拦下了,整个过程合情合理……”
正当申小甲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老板娘呼喝声,“回来就只顾着吃吃喝喝,你是不是把自己当客人啦!吃老娘的,住老娘的,也没点眼力劲,不知道帮忙收拾一下吗!那么大一个洞明摆着好看啊,还不赶紧拿块布遮起来,真想空穴来风不成!等老娘算完今天的账目,你要是还没补上这个窟窿,老娘就把你当破布补上去!”
一直在辛勤清扫的老曲眉毛一扬,轻笑道,“他太小了,就那么直接补上去恐是不够,还需碾压拉扯一番才能完全遮盖住。”
申小甲顿时浑身一个激灵,面色阴沉地朝着老曲轻啐一口,迅即站起身来,扭头对老板娘赔笑道,“我这不刚回来嘛,就是想歇口气而已……刚想起来还有事要找厨子帮忙,等和他聊完之后,立马就来补这个窟窿!”
老板娘宴燕轻哼一声,“让你干点事情,你就要忙这忙那了,说到底就是好吃懒做罢了……”见申小甲低着头快步走向厨房,从柜台上拿起一张红色的帖子,随手一甩,扔向申小甲,淡淡道,“等等!你那烟雨楼的小情人送来的帖子,没人看过……”
申小甲伸手一探,稳稳地接住帖子,用眼睛余光瞄了一下小芝的表情,立时明白小丫头为何会喝了那么多的烧刀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向老板娘道谢一声,速即转身朝着酒楼厨房走去。
在厨房里和厨子嘀嘀咕咕一阵之后,申小甲走回大堂,见小芝等人不见踪影,而屋顶的破洞已经被老曲的竹席遮盖住,嘴角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慢悠悠地来到后院,却并没有发现老曲的身影,想起昨日在烟雨楼凉亭内的场景,以为老曲又是去找黄四娘了,摇了摇头,推开柴房的木门,瞥了一眼坐在床上满脸警惕的哑巴少女,松松垮垮地躺在柴堆上,双手枕在脑后,目光幽幽道,“明日就要去衙门敲那面鼓了,你准备好了吗?”
“啊吧啊吧!”哑巴少女从身后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剪刀,眼神冰寒地张了张嘴。
“很好!”申小甲并没有看向哑巴少女手里的剪刀,仍旧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上方横梁某处阴影,嘴角微微上扬道,“鸡鸣三声,便是咱们动身出发之时……安心歇息吧,公道很快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