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隐秘的房子并没有在地砖下面。而是在一面墙壁之后。季步踩了那块地砖,然后那面墙壁便缓缓沉至地面之下,现出了那间房子的正门。
一扇刻满了大闵七子良将所统率军队旗帜图腾的厚铁门。季步在上面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图腾,一只锈迹斑斑的老虎,张牙舞爪地猛扑而下。
过往种种一幕幕地在他的脑中闪现,那些征战沙场的日子,那些对酒当歌的日子,那些赴汤蹈火的日子……都已经成为了比这铁门还要沉重的历史。
季步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了起来,但他已经没有时间感叹了,自家少主武功尽失,天罡三十六星隐匿不见,京都风云诡谲,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危,就在今日清晨,就在刚刚来这大理寺的路上,他还看见了许多装备精良的边关将士。
这里可是京都啊,边关在刀口舔血求生的人怎会出现?原因只有一个……某位边关大将回京了!
昨日闹剧般的造反已经收场,这位突然回京的边关大将是来做什么的一目了然,现在没有比捉拿前朝皇子更大的功劳!
自从离开白马关之后,季步总觉得自己很没用,许多次他想要帮少主一把,却怎么都使不上劲儿。
虽然自家少主嘻嘻哈哈的,也没冷落他,但这种窝囊的感觉让他很是烦躁。
现在好了,兵对兵,将对将,他觉着自己马上又可以被需要了,可是这里毕竟是京都,身在敌营之中,想要出奇制胜,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没这方面本事。
每个人都有擅长的和不擅长的,他身为七子良将里的老大哥,最厉害的还是硬碰硬,拼的是胆气和力气。
如今这种情况,还是需要别的兄弟帮衬,才能战出一个奇迹,杀出一条血路,助少主成功离开京都。
昨天晚上,少主拉着他合计了一晚上,他看得出来,少主这一次是真的心里没底,剑圣只会保少主一人,然而少主想要的不是一人之平安。
而且,剑圣也暂时离开了,不知道能不能在关键时刻赶回来。至于那本什么武功秘籍,季步大致扫了一眼,在他看来,就是骗小孩儿的玩意,却被少主奉若至宝,可谓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所以,他想要给少主增加点底气,便是天罡三十六星一个都不出现,便是剑圣鞭长莫及,便是少主依然是个废人,也能安全地带着小芝姑娘那些人一起离开。
本来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季步知道他的那几个兄弟中有人很擅长逆风翻盘。
那一日,季步想要营救凌零夭时,偶然间对大理寺生出某种感应,此后便一直念念不忘,后来几经周折,他才在钦天监与顾复夫子见了一面,问了一个问题。
然后,今天早上他等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他的兄弟们就在京都之内,就在这大理寺内!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与众兄弟再度驰骋天下的场景!看得他热血沸腾,看得他热泪盈眶!
季步按在厚铁门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推压得铁门吱吱响。便在这时,门后忽然传出一道冷冷的声音,
“你走吧!”季步微微一愣,他听出了说话的人是谁,讶异道,
“龙句是你吗?你们真的在这里面?”
“滚!”一个暴躁的声音从铁门后传了出来,
“老子不想再看见你!打哪儿来,滚回哪里去!老子没有叛徒兄弟!”
“我不是叛徒!”季步慌忙解释道,
“当年神宗……”
“算了吧,大闵已经亡了,”又有一个清寒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什么忠臣叛徒已经不重要了,你在外面过你的好日子,不要打扰我们这些孤魂野鬼就好……”
“大闵没有亡!”季步沉声道,
“我已经找到了当年的小皇子,大闵还有希望!”铁门后沉默半晌,一道有些粗犷的声音陡然响起,
“那小子来京都了吗?”季步一脸傲然地答道,
“已经干了好几票大买卖了!绝对的人中龙凤,比之神宗陛下也是不遑多让!”
“老季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爱吹牛的毛病还是没改,”那道粗犷的声音再度响起,
“神宗陛下乃旷世奇才,若非生不逢时,必能造就一个无比辉煌的大闵盛世……那小子应该是庆历永定元年出生的,算算日子,至今也不过才十八岁而已,毛都没长齐,怎敢和神宗相较!”季步哼了一声,
“自古英雄出少年,樊成……你在兀鹫山伏击数十万匈奴大军时,不也才十八岁吗?”
“爷爷自然与常人不一样……”
“神宗陛下和淑妃娘娘的孩子难道还比不上你?”铁门后又一次陷入沉默,良久之后,之前那道暴躁的声音忽然响起,
“烦死了,那小子平凡也好,非常人也罢,关老子屁事!季步,自雁荡山一战后,你就已经不是老子的兄弟了,别说这些没用的,快滚吧!”
“宇文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季步面色一沉,皱眉道,
“雁荡山一战,听说你们陷入重围之后,我立马便率军奔袭救援……”
“救援?你若真心想要救援,就该在初五启程,为何直到初八都不肯动身?”
“那是因为有人带着申氏宗族密令……”
“不用再狡辩什么了!说实话吧,你到底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营救诸位兄弟出去……”
“这么多年都没来,这时候想起我们了?该不会是你口中那个堪比神宗的小子遇到什么麻烦了吧?”季步微微一怔,犹豫着要不要实话实说。
似乎门后的人感受到了季步的犹豫,起初那道冷冷的声音又从铁门后传来,
“沉默也是回答,看来你的主子确实遇到了麻烦,而且应该不是小麻烦……你刚才说他在京都干了几票大买卖,而整个京都所有大买卖都在朱家手中握着,想必是落进朱历那个阴险小人的算计了。”清寒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今晨那个土匪头目来给我们送饭时,曾说过这两日京都防备很严,有个边关大将回京了……应该就是为了捉拿那小子,这般说来……季步,你很不厚道呐,这哪是要营救我们,简直是想把我们推下火坑啊!”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穿,季步咽了咽口水,表情尴尬道,
“凭咱们七人的本事,就算是火坑也能带着少主飞过去……”
“那是你的少主,不是我们的……季步,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也不打算找你算旧账,只是以后别来这里晃悠了……”那道清寒的声音透着几分疲惫,
“不然,我们是真的有可能宰了你的!”
“之前我不知道你们在这里,所以没有过来助你们脱困,”季步双手握拳道,
“现在……即便你们不愿相助少主,作为兄弟……我也要砸烂这道铁门,让你们重见天日!”说罢,季步怒目圆睁,抡起双拳,奋力地砸向铁门!
咚!一声巨响在荒凉的大理寺荡开!那道雕刻着七个图腾的铁门纹丝未动。
季步低头看了看微微有些红肿的拳头,眼角抽搐几下,干咳一声,
“还挺结实的……再来!”
“行啦!你是不是想全京都的人都知道我们被关在此处?”那道冷冷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愠怒,
“是不是嫌我们命太长了,活得太逍遥,你打算把朱家那些王八蛋都招过来,给我们几个松松筋骨?”季步面红耳赤地挠挠头,结结巴巴地辩解道,
“我只是想把这道破铁门砸开……”
“这道门是砸不开的……”暴躁的声音又起,
“那土匪头头以前尝试过,累死了十头牛都没有拉开,不然我等早就出去了,还用得着你在这里假惺惺!”季步眉头微微一皱,
“那他如何给你们送饭?”
“铁门右侧有个小洞,那混球每次都是将吃食塞进来的……”那道暴躁的声音,透着几分古怪的语气,
“今天的肉肠味道还算不错,应该是那混球夫人做的,我吃的出来……”铁门后又一次陷入沉默。
季步也沉默了,他知道宇文战有个十分羞耻的癖好,不喜欢黄花大闺女,只爱丰腴的美人妇。
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之下,还能和土匪头目的夫人有一腿,季步不得不佩服宇文战的特长来,咳嗽了两声,正色道,
“诸位兄弟且安心,我虽然没办法救你们出来,但少主肯定有!待会我就带他过来,助诸位兄弟重获自由!”
“漂亮话谁都会说……”门后响起了一声轻哼,
“就算你不来,我们也不会失望的,就算你马上去找朱家人高密,我们也不会意外的,毕竟出卖兄弟是你的特长!”季步面色铁青地盯着铁门,咬了咬牙,什么话都没有说,干脆地转过身子,离开大理寺,朝着清风馆奔去。
待到季步的脚步声彻底从大理寺消失之后,铁门后又响起了那几人的声音。
“你刚才的话也太伤人了,万一老季真的不来了怎么办?今天我可是把最后一个藏银子的地点都告诉那混球了,以后再想他给咱们送饭,可就得用你们的私房钱了!”
“我的银子早就被那混蛋挖了,大前年就是我付的饭钱!”
“去年那土匪挖的是我家的藏宝洞。”
“别看我啊,我就是穷鬼一个,没钱!”
“我也没银子,估计老宅子都被朱家抄没了!”
“那咱哥几个就都饿死算逑!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
“老子可不想这么窝囊地死……季步应该会来吧?有一说一,以前他还是挺讲信用的,除了雁荡山那一次……”
“那一次确实不怪他,我在被抓来这里之前,找人查过,却有一个人带着申氏宗族密令去了季步的营帐,扣下了他的虎符。”
“申氏宗族……会是谁?”
“想这些作甚,咱们都快饿死了!”便在几人说话间,一面斑驳的墙壁从地上升起,重新遮挡住了那间隐秘的房子。
破烂的大理寺重归宁寂,一个鬼影忽地从某处阴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左手捂着土匪头目的嘴巴,右手握着一把陌刀,轻轻划过土匪头目的脖子,舔了舔溅在唇角的鲜血,轻声说道,
“这些年辛苦你了,以后就不劳烦你给他们送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