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中,年纪最小的程耳双目通红,泪流满面,另外三人也是一脸悲痛。
张不周不会说安慰人的话,他拍了拍程耳的肩膀,叹了口气道:“想要再回军中恐怕是不可能了,祖父刚刚发话了,以后你们几个就跟着我了,你们可愿意?”
另外三人尊陆斗为首,都看向他。陆斗略一沉思。抱拳说道:“谢公子收留,兄弟几个愿追随公子效犬马之劳”。
唤来谷雨将四人带走安置下去。张不周捧着茶杯出神。
前世虽然也拿过枪,可都是小打小闹的任务。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的大规模集团军作战,别说参与,自己连看都没看过。真要是遇到如此大规模的战争,几十人的雇佣军会瞬间渣都不剩。没见过战争,可是张不周见过战争之后的破败。到处都是废墟残骸,街上都是无家可归的老人孩子,至于青壮,都已经被人掳走了。很多人坐在自己原本的家的遗址上,两眼无神,眼泪已经流干了,慢慢的绝望。进不去医院的伤残者,抱着自己断了的胳膊,哭声震天。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
西征军大胜,捷报已经送到泰安城。天子赵光下令剑南道节度使张韬、节度副使许抚远、征西军统帅田冀三人带领相关人进京商讨封赏和抚恤事宜。临行前张韬告诫张不周,没事不要出府,注意安全。张不周嘴上答应,已经快憋疯了的他心里却乐开了花。
张韬刚走,张不周就让人叫来陆斗四人跟自己上街。谷雨在一旁劝阻,却被张不周将手捉住,半拉半拽的一起上了马车。白露在一旁笑道:“放心吧谷雨姐姐,这么多人跟着,没事的。”
陆斗驾车,程耳在马车外的另一侧,陆升和李大嗣则是在马车内陪着。谷雨手指虚点二人,说到:“等公爷回来,我非告你们一状”。陆升嘿嘿一笑,不以为然道:“既然跟了公子,就得听公子的话。老公爷是嘱咐过,恐怕有人对公子不利,但是有兄弟四个在,什么狗屁杀手刺客,统统有来无回,管教公子不会伤到分毫”。李大嗣没说话,只是瞪大了牛眼,两根非常粗的眉毛用力皱起,冲着张不周,右手握拳,在自己的胸口上砸了两下,铿铿有声。白露被他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转过头去靠在张不周的肩上,只是身体还在抖个不停。
张不周道:“安啦安啦,守城的士卒我看过,都是一等一的精锐,要这么轻易就将杀手放进来,我看这主管城门和城内治安的蜀州都尉也就不用干了。”
谷雨见自己说话没有人赞同,不再说话,转过头去生闷气。
张不周低声地和白露讲着后世的笑话,只是有些名词要时不时的单独解释,什么丝袜呀,制服呀,经过张不周的讲解,白露下车的时候脸色通红,心里暗啐:“青城山老道士不是什么正经人,这都教了些什么羞人的东西”。
蜀州城由城门起,一条大道将整个城分为东西两部分。西城是富商和当官的聚居地,东城则是平民百姓和三道九流的栖身处。谷雨想带着张不周去西城中一处前朝留下的皇家园林去游玩,被张不周拒绝了,花草树木,在山上看了七年了,没意思。听府上下人说,东城之中,酒楼、赌坊、戏院一应俱全,还有那官营的康乐坊,更是无数男人流连忘返的地方。
东城都是窄路,马车难行,将马车寄存在一处店家,几个人步行起来。前世今生,张不周还是头一次这么多人一起逛街,看什么都高兴。好说歹说给每人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张不周看看左右,四个保镖,两个美女,要是再来一副墨镜,啧啧,那该多气派。
国公府里拨给张不周院子的用度大方的很,攒了半个月没处花,今天要花个痛快。这个金钗看着还不错,买了给白露戴。这盒水粉买给谷雨,涂上去红润点,省的总是冷冰冰一张脸;这个点心也不错,装上一包;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一条街还没逛完,陆斗四个人身上挂满了大包小包。几个人将头低下去,都有一点不好意思,谷雨和白露也是一脸尴尬,公子好像一个没见过市面的暴发户,花起钱来像个败家子不说,礼节方面也和常人不一样。不管多大岁数的商贩,公子都会拍拍人家肩膀喊一声哥们儿,见着女摊贩,出言必称美女,那盒水粉和金钗,被夸得喜笑颜开的女摊主硬是主动降了一成的价格。
张不周来到一个卖瓜的贩子摊前站定,看这摊主一脸横肉,不好惹的样子,张不周贱兮兮的问道:“哎哥们儿,你这瓜保熟吗?”
那摊主虽然人长得凶,可是看着眼前几人明显的一身贵气打扮,慌得不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张不周蹲下身去,挑了一个瓜拍一拍,又问道:“我问你这瓜保熟吗”?
摊主更害怕了,搞不清这是何方神圣,两腿一软竟然瘫坐在地上,嘴里忙不迭的叫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这瓜熟不熟,小的也不知道啊,您看中哪个了,尽管拿走”。
张不周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这个反应,颇感无趣,意兴阑珊的起身走了。谷雨过意不去,上前挑了个大瓜,特意照着价格多给了几文,摊主连连道谢。
谷雨看了看四个人,将瓜给了身上东西最多的陆升,让你刚才在车里拿话挤兑自己,哼。
陆升两只手上还拎着不少东西,再捧上这么个十几斤的瓜,叫苦不迭地看向身旁的三位兄弟。
陆斗:“别看我,我是你兄长”
李大嗣:“别看我,你打不过我”
程耳:“...”,一脸的漠不关心。
陆升无奈的苦笑。
最为繁华的购物街逛到尽头,是一道木制的栅栏门,门旁立着一个牌匾:人市。
张不周愣住了,人市是什么意思?
谷雨上前道:“公子,前边不是您能去的地方,咱们往回走吧。”,连平素不听她话的白露也上前道:“是啊公子,都是些脏啊乱啊的地方,没什么好看的”。
张不周来了兴趣,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要看。伸手推开两人的阻拦,进了栅栏门内。
众人见拦不住,急忙跟上。
进来后先是一条小巷子,其扭八拐的绕了几个弯后,远远的就听见一阵吵闹声。和外边的热闹喧嚣不同,这里更多的是夹杂着哭声。拐过最后一道弯,眼前的景象让张不周惊呆了。
沿着路的两旁,全都挤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个神色麻木,衣衫褴褛,双手都用一根草绳捆起来。几十个人为一群组成一片区域,每个人的颈后插着一个木牌,上面是两个数字。一些穿着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下人,正和这群人面前的小贩模样商议着什么,有人摇头,有人点头。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管家,在一个小贩前站定,伸手指了指小贩身后的人群中,颈后木牌上写着十三,二十的小姑娘。那管家模样的人说了声什么,马上有人上去撕掉了小姑娘身上穿的衣服,带上前来让人端详。管家满意的点点头,身后有人拿二十两银子给小贩。然后拿出一身旧衣服套在小姑娘的身上,牵着手上的绳子,像领着一头牲畜一样离开。
这里赫然是一个市场,买卖的不是货物,是人。
一个小贩看张不周几人的穿着打扮,凑上前来问好:“见过公子。不知道是哪家府上。”
谷雨出声说道:“乱问什么,滚开”,那小贩不过是最底层的人伢子,哪敢招惹豪门中人,道歉后转身就要走。
张不周伸手将小贩拦下,“慢走,我还有事要问你”。
谷雨道:“公子,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还请您念着身份离开吧”。
张不周没理她,随手掏出一把钱来扔给小贩道:“你叫什么名字,本公子第一次来这地方,给我讲讲”。
那小贩嘴咧的后槽牙都露了出来,“回禀公子,小的名唤牛二,是这人市上的一个小人伢。像您这样的公子,没来过这里也是正常的。惯常都该是府上的管事来此。公子您想问些什么”
张不周手指人群道:“都说说,这些是什么人,在这里做的是什么买卖。”
牛二道:“咱这里既然叫人市,做的当然就是买卖人的生意。您看那些颈后插着标牌的,就是这生意里的货,行里惯称“肉鸡”。木牌上的数字,前边的是年龄,后边的是价格。咱们人市和别的行当不一样,谢绝讲价,免开金口。看上哪个了,直接验身付钱带走。青壮汉子最贵,小姑娘次之,中年妇女更次之。至于孩童和老人,卖不上价。大多数时候都是作为青壮的搭头,打包才能卖掉。”
张不周道:“那这些人,都是哪里来的”
牛二回道:“那可就多了。有的是犯了律法,被朝廷贬为奴隶的;有的是地里遭了灾,交不起田租,变成了流民的;还有的是家里穷,养不起了,由父母卖给了人贩子的;有战争中的俘虏,这些都是外邦蛮夷,光教会他们说话就得费上几年工夫,不过价格也是最便宜。”
张不周问道:“这买卖人口的生意,是官府允许的吗?”
牛二闻言,看了看左右,小声说道:“您说的官,指的是哪一位?您说的府,又指的是哪一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