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珏忙躬了躬身,道:「是臣下鲁钝。只知出口幻阵变幻万千,出口用过之后便会即刻消失,不知入口竟亦是如此。此番问下这般蠢钝问题,还望殿下恕罪。」
师清漪仍旧是笑,看起来半点都不在意,说:「不妨事。族人们大多都只知出口情形,不知入口,毕竟从未出去瞧过。你亦与他们一般,一直待在凰都,不晓得入口之事,最是正常不过,又怎在此自谦鲁钝,你不必介怀。」
兆珏面色这才缓了缓。
在凰都,如果有族人选择出去,瞧一瞧外面的世界,那绝对是一件大事,因为这实在太少见了。
它并非私底下悄无声息地进行,反倒得公开得要让全族都知道,也并不是随便就能出去的,必须要遵守一套十分严格的流程。
甚至还会对出去的人进行登记造册。
这人隶属于哪一个神官脉,翼阶是几阶,又是什么时候向司函进行请示,而司函批准后,给的出口阵令又是几时下发的,这人会在哪一天哪一时出去,都得记载得清清楚楚。
而且还会在许多热闹之处张贴布告,告诉族人们有谁已经离开了凰都。因为凰都族人的特殊性,外出的时候,可能会遇到很多始料未及的人或事,万一不慎泄露机密,就会牵涉到凰都安危,当然要全族居安思危,早做提防。
若是过了许久,发现其中有谁没有回来,那意味着形势有变,族人们就得全面警惕起来。上面的神官还会对没有回来的那人所在的家族进行深入调查,以此来侧面推断一些蛛丝马迹。
只要每一次有人要外出,其他族人们都是知情的。
族人们大多都不知道外界是什么模样,自然免不了好奇,于是如果遇到有人要外出,就会有一些族人跟到出口那里去看。而王族对此并没有什么限制,谁愿意到幻阵的出口附近去看这个热闹,就能去。
围观者多,他们亲眼目睹了那幻阵的变化,也看到出口在人出去之后立刻消失不见,再加上久而久之,口口相传,族人们都知道那出口的玄妙之处。虽然看的族人多,但那幻阵千变万化,连出口都不固定,就会有一些族人担心出去后,自己不方便回来,想出去的念头反倒被阻绝了。
而外出的人数量尤其少,回来后也只有家人好友知道他们在外的具体情况,别人并不会贸然打扰相问,所以族人们对出口的认知,要远远多于入口。
大概是提到了出口,兆珏想起往事,又有些感慨道:「兆脉中以往从未有人离开过凰都,不过旁的神官脉倒是有些许。我年少之时,曾在布告中见到庭脉之中的庭有悔大人准备离开凰都,我便和阿唁跟着一道去出口看,那还是我和阿唁生平第一次见识到凰都幻阵的威力,实乃毕生所见之壮景。」
「庭有悔那一次外出,我倒是记得,他出去后还去寻了我,在我们那墨砚斋蹭吃蹭喝不说,还坑了我们好几坛子新酿的酒。」师清漪说着,看了看身侧的洛神,笑起来。
洛神听她说起往事,眉眼也弯了弯。
兆珏满是钦佩的神色,说:「能有胆子坑掉殿下的酒,凰都之中也没有几人了。庭大人总是这般洒脱自在的。」
「你也多学学他,莫要一总这般谨小慎微的。」师清漪看着他,之前那种意味深长的笑意散去,眼中微有几分叹息,说:「兆琮平素到底是对你过于严格了些,总给你灌输那些尊卑有别的礼教,让你动不动就恕罪,不敢,万死不辞的。」中文網
兆珏忙道:「臣下不敢。」
「你瞧,你又来了。」师清漪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比兆家这两兄弟年纪要大上许多,难得听了一耳朵这两兄弟的往昔琐碎,又说:「我倒是不曾想过,你和你弟弟竟也
去出口瞧过庭有悔外出时的热闹。」
兆珏道:「庭大人乃是凰都出了名的美男子,更没想到他会选择外出,自然不少人跟着去看他。庭大人虽与我和爹爹皆为六翼,但他的六翼曾是受过千凰亘古神息浸润的,他是族中难得能得到此机会的神官,那时他在幻阵出口展露六翼光羽,华彩流光,与我们全然不同,阿唁都看呆了。」
幻阵出入口有一个最基本的条件,就是必须要在幻阵之中展开光翼,神凰族人处在展翼的时段,正是能力最强的时刻,才能得以通过。
这很明显,只有拥有光翼的凰都族人才能正常出入幻阵,如果有外人需要进入凰都,就必须边上有一个凰都族人同行,而那个族人也要在阵中展翼。
这个规矩自古就有,在极大的程度上保护了凰都,待在凰都永远是族人最安全的抉择。王族在凰都之外其实也有行宫,行宫的安全性就没有凰都那么高,所以王族在前往行宫时,行踪都极其隐秘,除非有人泄密,否则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行宫所在。
师清漪鼓励兆珏说:「庭有悔乃是庭脉脉主,为庭脉确然是付出太多心血。只要你们再多立下些功劳,姑姑自会也奖赏这般机会。」
「我晓得庭大人值当这般殊荣。」兆珏说起兆唁,又笑了笑,道:「阿唁当时看了,很是羡慕,既羡慕庭大人的六翼,又羡慕庭大人能自由外出。那时他对我说,待他成年了,也要去外头看看。他既有此愿,我自然是全力支持他,如果能实现他的心愿,那便好了。」
师清漪看他的眼神变得复杂了些许。
兆珏低了头,道:「只可惜爹爹是不允的。他说待在凰都才最是安分守己,爹爹觉得外出的族人,皆是逆反之人。」
师清漪笑了笑:「我常年在外,兆琮也认为我是逆反之人么?」
兆珏看上去吓了一大跳,眼看着又要跪:「殿下,爹爹绝无此意!」
师清漪伸手搀了他一把,说:「你这人怎地经不起玩笑话。」
兆珏额角都有了些微汗,诚恳说道:「殿下在外的决定,爹爹是拥护的。他说殿下聪颖明惠,足以应付外头的诡谲多变,且殿下熟悉了外头,更能在凰都的防护上思量更多。爹爹不认同那些外出之人,其实是因着他觉得他们没有本事应对。我本就不愿出去,爹爹认为以阿唁的能力,更是无法在外头周旋,这才明令禁止,让阿唁打消这般念头。」
师清漪说:「兆唁既有此意,你可以让他去寻姑姑请示外出,便说是我应允了,兆琮不会再阻拦。」
「多谢殿下。」兆珏感激不已。
师清漪边走边说,洛神全程跟在她身旁,听她和兆珏聊着。洛神在外人面前一向没什么话,现在也是一言不发,十分安静。
顿了顿,兆珏却又道:「殿下,凰都可有那种并不会随幻阵变化,始终固定,不会消失的出口么?」
师清漪神色似有玩味地觑着他:「若是出口固定,有出必有进,不会消失的出口,岂不是等同于不会消失的入口?」
兆珏被她这一问,有些语塞。
师清漪说:「这般关心入口,看来你很是关心你弟弟,怕他若是出去后,不知回来的路。」
兆珏低声道:「臣下阅历肤浅,主要还是想多学一些。现如今的幻阵皆是殿下与洛大人添布的,那老祖宗们的幻阵,亦是如此么?」
「久远之前,老祖宗们设下的凰都幻阵便是这般,入口出口皆不固定,随时变化,我和洛神不过是站在前人的基础上。」师清漪瞥向兆珏:「外头世界虽美,却也纷扰繁杂,若是族人外出,不慎泄露,或是在外待得久了,人心思变,与旁人勾结,一起想返回凰都作祟,凰都岂不是危矣?」
「殿
下说得极是。」兆珏道:「司函大人对族人外出一事十分谨慎,立下许多规矩,也是为了凰都安危着想。当年靖炎大人与折枝大人命丧歹人之手,先陛下更是因着外族歹人趁他在行宫之中目睹先王后之死,虚弱之际,暗袭下手,方仙去了,司函大人心中悲痛,对外界厌憎不已,多年以前一直是严禁族人外出的。自殿下归来,司函大人瞧着欢喜不少,从往昔阴影中走出,这些年里方放缓了外出的限令。」
洛神原本听他们两交谈,神色一直都是沉静的。
这下听到先陛下三个字,她脚步蓦地踉跄了下,双手交叠,似乎是有些不安地攥了攥,眼眸垂了垂,却没有说话。
师清漪感觉到了洛神的异样,皱眉盯着兆珏说:「住口!」
兆珏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哪里说错了,面上露出些许迷惘之色,但看见一贯温和的师清漪竟然动了气,让他住口,顿时惶然不已,立刻跪下来道:「臣下……臣下方才可是失言了,殿下恕罪。」
当初师清漪为了保护洛神,对于洛神的一些事,她在族人面前编造了一些看似十分合理的说辞。
那个秘密被尘封多年,除了司函和长生,十四以外,没有任何一个族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师清漪连忙扭头望向洛神,洛神的面色已经平静了下来,但是并没有看她。
「……你起来罢。」师清漪心里发慌,对兆珏说。
兆珏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
他的脸色也有点古怪,既因为被师清漪斥责了而感到惊慌,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恍恍惚惚的神态,低着头道:「臣下许是多次失言,却不自知,请殿下责罚。」
师清漪也回过神来,语气柔和了下来,看着他说:「……无妨。这一路上瞧着倒也无事,想来先前那些东西没有跟上来,你先回去罢,我和洛神有些话要说,很快便回。」
「是,殿下。」兆珏道。
说着,转身离开。
兆珏脑门上都是冷汗,边走边从怀里悄悄摸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颗药丸吃了下去。
师清漪在后面看见了,叫住他:「兆珏。」
兆珏慌忙将小瓶子塞回怀中,躬身应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你病了么?」师清漪问他:「为何要带着兆脉药坊的药瓶。」
「臣下……臣下……」兆珏一脸为难之色,更是惭愧。
「你如实相告。」
兆珏道:「……臣下是感觉今日身体不适,晚饭过后,曾去药坊让老药师开了些药。只是因着要下脉,臣下不敢将此事告知殿下,方才臣下脑内昏沉,无奈之下只得吃了一颗。」
「是什么药?」师清漪说。
「是……凝神的药。」兆珏这回并不躲闪,面容真挚道:「臣下今日时常感觉神思涣散,难以集中精力,还有些容易忘事。」
师清漪沉默片刻,说:「好,你回罢。」
「是。」
兆珏走远了,师清漪收回目光,落到洛神身上。
洛神垂首,背对着她站着,背影透着一股子寂寥。
师清漪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唇边重新泛起微笑,走到洛神面前,柔声说:「低着头做什么,地上有什么好看的不成?」
洛神仍是攥了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师清漪瞥到她的手似乎有些微抖,连忙上前握着她的手,双目盈盈地看着她。
她并没有就刚才发生的小插曲说什么,她深知如果提了那么一星半点,也会触及洛神的伤心事。这种时候,她只是想陪伴她,让她知道,她就在她身边,她不需要总是背负着那么重的负担。
因
为洛神一直低着头,师清漪为了能看到洛神的脸,还特地弯了腰,将身子放低了些。
洛神的目光避开了她。
师清漪面色微有些黯然。
这么漫长的年岁过去了,只有这一道刺,洛神还是始终没办法将它取出来。
洛神总是无法释怀。
师清漪明白,以洛神这样的性子,这恐怕会成为她一生的枷锁。即使洛神当年是受人所迫,并不知情,但洛神只认结果,从不会给自己开脱,对于那种深切的负罪感,洛神的心中永远都无法真正摆脱掉。
「来。」师清漪向洛神伸出双手。
「……做什么。」洛神眼角扫过去,瞥见了,低声道。
「自然是要抱你一下。」师清漪悬空的手伸了过去。
「为何突然如此?」
「我自个的王后,我想抱就抱。」师清漪含笑凑近了。
「……我们有言在先,不许那般唤我。」洛神面色凝了凝。
师清漪狡黠地眨了下眼:「你先前违背约定,也唤了我一次,我只是向你讨回来,这不为过罢?」
说着,伸手过来抱她。
洛神以为师清漪只是站着拥抱她一下,谁知道师清漪双手兜着她的身子,竟然将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洛神双脚都离地了,顿时有些无措,只得环着师清漪的脖颈。
她很少被师清漪这样举高了抱过,有些不习惯,更是觉得丢脸,低头时发丝垂落,遮了些许她脸侧的雪肌,她道:「放我下来,成何体统。」
师清漪双眸清澈,看着她:「你不欢喜我如此待你么?」
「清漪,你……不必如此安慰我。」洛神当然知道师清漪为什么突然抱她,轻喃道。
「谁说是安慰?」师清漪将她抱得稳稳当当的,还在原地转了个圈,说:「我只是想抱你了,就这么简单,你莫要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