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仆从全都用面巾蒙着面,原本师清漪其实难以认出谁是谁。
在宋朝熙宁那些年间里,夜的仆从们更像是一种没有自我的符号,她们无悲无喜,无嗔无怒,毫无感情,即使师清漪一家很想去了解她们,却也没有这个机会。
她们只会在夜有命令的时候听令行事,平常要么不出现,要么就如同人偶似的站在夜的身后。倘若去与她们说话,她们也并不会多说什么,最多是讨个无趣。
于是就算师清漪近年来每一年都会到夜的山林里住上一段时间,她们一家还是难以分辨那些仆从的区别。
但今天下午的时候,师清漪和长生在地榻房里聊天,长生与她详细说了自己在梦场里的所见所闻,其中就包括九妹。
长生讲述的时候还很兴奋,说她这次有了新的发现。
夜有一个仆从,和别人并不一样,竟然会想着给自己取名字。虽然并不是什么正式的名字,只是以仆从之间的年纪排行,将自己命名为九,但这已经很难得了。
师清漪闻言也很惊讶,问以前怎么没发现她,难道是因为待在夜的身边并不久么。
长生回道,九妹一直都是跟在夜的身边,只是她们在山林中住的那些年里,九妹和别的仆从并没有任何区别。在梦场对应的时间点往前推移,大概是四个月之前,九妹才开始让她的姐妹们唤她的名字。
言下之意,九妹会有这种的改变,可能是因为遇到了什么事,又或者是自发地在情感方面有了一个类似萌芽的变化。
长生其实也不知道九妹的真正模样,但她可以凭借言行举止,尤其是面巾之上露出的那双眼睛,看出到底谁是九妹。别的仆从的眼睛十分漠然,只有九妹的眼睛能看出些许感情的流露。
下山拜巢之前,夜的仆从在院子里跪了一地,长生看到了九妹,还悄悄告诉了师清漪。
现在师清漪瞧见那位在角落里与别人起了争执的女人,认出她是九妹,也不是因为九妹的长相。这个时候九妹并没有回头,看不见脸,师清漪只是凭借衣服和身材进行了判断。
九妹这次的衣衫,像是为了拜巢精心准备的。
而在看到九妹的这一瞬,师清漪这才想起来,当年她们一家也见过这一幕,也同样是在这个地点。
当时她们也是看到了一个女子与人争吵,依稀是这身衣服,只是当时隔得远,周遭围聚的行人也多,等她们靠近的时候,争吵的两人已经散了,她们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如今到了梦场里,师清漪这才确认,当年九妹原来也是去过城里拜巢的,与她们经历了同一场盛会,但是彼此并没有直接接触过。
当年夜并没有与她们同行,而如果夜没去,仆从又怎敢下山。
九妹会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缘由。
当年她应该是在夜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溜出来的。
结合长生说的那些话,师清漪更深入地意识到,这个九妹的确是与众不同,居然敢违逆夜的命令,擅自下山拜巢。
长生对九妹十分好奇,立刻挽着司函的手臂,道:「姑姑,那里怎地了,我们也过去瞧瞧。」
反正师清漪和洛神肯定依她,她只要哄好姑姑即可。
长生开口,夜并没有说什么,似乎是默认了。
司函厌恶吵闹,尤其是凡俗之间的吵闹,她习惯了高高在上地往下俯瞰,原本对于寻常的凡人是有一种不屑的。只不过随着和师清漪她们生活了许久以后,身上这才有了几分人间味道,再加上长生央她,她哪里舍得不同意,就跟着长生往争吵处走。
五个人隔着行人聚集的人墙,往里看去
。
九妹背对着她们,能看到她脑后有面巾的束带,她还是蒙着面,无法辨认她的具体模样。
她向面前的男子伸出手来,冷漠地道:「赔。」
九妹摊开的手掌里放着什么东西,师清漪特地往旁边走了些,这才看清楚九妹手中居然也有一个她们刚才买下的同款机括玩意,「嘎嘎嘎」。
那个摊主生意很差,没想到在她们之前,九妹也买了一个。
男子阴阳怪气道:「老子凭什么赔?再说,就这破烂玩意,送老子都不要,还想着要老子赔?」
九妹想必对「嘎嘎嘎」很感兴趣,要不然也不会在逛街时买下,现在自己的小玩意被别人弄坏了,她继续上前理论:「给我赔。」
男子嗤笑道:「你说什么,老子可听不见!」
九妹似乎并不知道他在挑衅,夜的仆从的思维习惯更偏向于一根筋,转不过弯,她以为是自己声音不够响亮,对方才说听不见,又提高了些声音,道:「给我赔。现下我大声了些。」
男子笑得前俯后仰:「你是蠢的么?」
九妹十分执拗,再度道:「你踩坏了「嘎嘎嘎」,赔。」
「什么「嘎嘎嘎」,你这娘们可是有病!」男子一甩衣袖,嫌恶道。
也许是被九妹彻底激怒了,那男子又道:「你让老子赔,老子还未曾让你赔呢。你他娘的方才是找死么,没瞧见此处有人,不长眼么,还朝我撞过来,你若不过来,我又怎会将你手中这破烂碰掉!」
「你他娘的……」九妹歪了下头,疑惑道:「这四个字是何意?」
男子顿时有些懵住。
之后他快要笑出了眼泪,道:「果然是个蠢的,连骂人都听不懂!老子是在骂你!」
「你为何一直说老子?」九妹又道。
男子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人,算是开了眼,道:「老子就是我!」
骂人这件事,似乎让九妹感觉到了新鲜,她学着男子的话,只不过有几分生硬和不习惯,像个刚牙牙学语的人,道:「你……他爹的,给老子……赔,是这样说么?」
男子:「……」
周围看热闹的人尽数哄笑起来。
洛神走到师清漪身畔,两人一起默默地盯着九妹。
夜眼中没有任何光泽,幽暗深深的,也看着九妹。
九妹也不知道众人为什么要笑,道:「不可以这般骂么?为何只骂你他娘的,不骂你他爹的,娘亲辛辛苦苦生你养你,你只是骂娘,却不骂爹,岂不是很不公平。」
男子:「……」
众人突然被噎了下,也笑不出来了。
九妹道:「既能骂他娘的,自然也能骂他爹的,你家祖上亲戚,亲朋好友,都能挨个地骂一个遍。是罢?」
男子:「……」
九妹眼中似乎有了一丝畅快,是那种我想如何便如何,我想怎么骂就怎么骂的畅快。
周围的人都开始笑,但他们这回都看着那名被噎得说不出话的男子,那男子顿觉颜面扫地,恼羞成怒之下,挥起一拳就向九妹打去。
长生紧张地提醒道:「小心!」
九妹轻松闪身避过,飞起一脚,直接踹向那名男子,现学现用道:「你他爹的给老子滚!」
这一踹一骂,九妹像是将自己身上的束缚都宣泄了出来。
原来能痛痛快快骂人,痛痛快快揍人,不用卑躬屈膝,低眉顺眼,是一件多么爽快的事。这么爽快的事情,为什么别的姐妹都无法感受到呢。
像是浑身上下都通畅了。
原来,她也是可以生气的。
她似乎
也隐约理解了什么叫生气。
这多么好。
她似有似无地有了个奇妙的感觉,自己不应该是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一个无人注意到的背景,而应该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
凡人的感情原来是这么的有趣,她想与之共情,感受那些喜怒哀乐,贪嗔痴狂,嚣张跋扈。
还有肆无忌惮。
即使在她眼中,他们是那么的渺小,污秽。
但这不影响她的好奇。
踹完一脚,九妹还觉得不够,她的腿脚收回来,但是身体却有了一个惯性似的,往身后摸去。
她以为自己的后腰挂了什么类似武器的东西,要取下来,结果却摸了空。
九妹的身体定在那,似乎再度陷入了茫然。
在现实世界里,很多人在站立时,喜欢用手插着兜。突然有一天,他们穿了没有口袋的裤子,也会下意识将手做出一个插口袋的动作,接着会因为没有口袋,而导致动作落空。
这些都是身体的记忆和反应。
它们藏在记忆的最深处,因为日积月累的习惯,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即使脑子里没有这个想法,身体却会下意识帮自己做出这种反应。
连九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是怎么了?
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腰上分明没有东西的。
洛神的眸子微微眯了眯,越发仔细地打量着九妹。跟着她感觉到了什么,立刻回头看去,师清漪也跟着她一起回头。
一名蒙面女子站在她们身后。
这是夜的仆从,正在弯腰向夜行礼。
师清漪五感敏锐,却不知道这位仆从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明明之前并没有见到。不过夜买下了一个摊子的东西,嘱咐说后面会有人取,是指这位仆从么?
夜缓缓迈开脚步。
身旁的行人似乎畏惧她身上无声的压制,下意识为她分开一条道。
那名仆从跟在她身后。
九妹察觉到了,慌忙侧过脸,看见夜的这一刻,她的身子开始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夜没有看她,而是瞥向地上的男子。
她并没有说任何话,没有对那位仆从进行任何嘱咐,但她就像是能和那名仆从沟通似的,那名仆从知道她的命令,又或者她完全掌控了那名仆从的所有脑海里的思想,她不需要自己动手,自有仆从为她代劳。
那名仆从走到男子身边,单手将他举了起来。
男子在半空中手脚乱蹬,吓得直喊饶命。
夜只是道:「赔。」
男子看出她是帮手了,吓得直叫:「我赔!我赔!快放我下来,我马上赔!」
夜没有吭声。
那仆从却松了手,将男子放下来,但是动作并不粗暴,那名男子得以正常站立。
「姑娘,我……我不知在何处买,我可否赔钱?」男子满头冷汗。
夜道:「可以。」
男子慌忙取出他的钱袋,准备全部奉上,借钱消灾。
但那名仆从却接过钱袋,只是取出和那只被损坏的「嘎嘎嘎」等值的部分,再把钱袋还给男子。那男子越发惊讶,但是不敢说什么,慌忙跑了。
夜这才瞥向九妹。
九妹腿一软,跪了下来,几乎是像条狗似的跪行过来,她不敢抱着夜的腿脚,只是手脚着地,匍匐在夜的脚下,瑟瑟发抖。
「主人恕罪!」九妹不敢抬头,浑身哆嗦:「主人恕罪!」.z.br>
「你何罪。」夜道。
九妹声音几乎已经控制不住了,道:「未经主人允许,擅自下山拜巢,请主人恕罪!」
长生怔怔地看着地上狼狈的九妹。
师清漪看了洛神一眼,握住了洛神的手,在她手心写了三个字:「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