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时瞧见那红玉手链。」洛神轻声道:「便想戴上它么?」
师清漪回忆着起初在无色铺拿货时的情景,那是一切的开端,她甚至能记得那个午后的阳光有多刺目。
她嗯了一声:「对,我觉得它非常漂亮,不由自主地就被它吸引了,从陈景发那里获得它以后,我在外面休息了一阵,很快就把它戴上了。」
「还有陈景发。」师清漪补充说:「他当时说红玉手链他才收购不久,是从土里刨出来的,这点他没胡说。但陈景发这个人眼睛毒,却又贪便宜,他一般都会收那种价格低廉的真品,所以卖给他的人大多也是不识货的。就是不知道卖这个手链给他的人是谁,如果背后真的有人推手,要么是这个推手自己伪装了,走进无色铺卖给陈景发,要么就是他利用了某个不知情的人,诱使他去走这一趟。」
洛神微微凝了眉。
师清漪仔细琢磨了下,说:「如果对方是为了让我戴上红玉手链,也可以将这串手链直接卖到墨砚斋来。但墨砚斋收来的古玩,我并不会每一个都过问,主要还是交给杨叔,如果卖给墨砚斋,其实有很大的可能,我是发现不了红玉手链的。对方肯定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才会在我去无色铺的时候,引我入局。我的墨砚斋,对背后的推手而言,有太多不确定,如果我是对方,也会选择一个我能把握到的地点,进行筹划。」
洛神道:「平素都是杨叔或陈栋去拿货,你鲜少出面,对方若要使你发现那串红玉手链,首先得算准你何时会去无色铺。」
「杨叔年纪大了,经不起和人理论折腾,而陈栋又年轻,没经验应付这种事,也只有在货里面出现了假货的时候,对方玩阴的,我才会出面收拾。这一点,对方不难推断。」师清漪沉吟起来:「我是在得知古砚台被掉包以后,才决定前往无色铺。」
她的双眸明澈,说:「杨叔不用说,我肯定信他,陈栋虽然来我墨砚斋并没有很久,但他是杨叔的徒弟,彼此认识很多年了,也是知根知底。他们两没有问题,要是有问题的话,对方也不用费那么大的劲,从无色铺入手,直接通过墨砚斋就行。」
「那人便是对无色铺有深入的了解。」洛神道:「否则不可能知晓你的古砚台被掉包了,且对方必须要在你去无色铺的那天,让宁凝也前往无色铺。」
师清漪在原地走了几步,沉吟:「绝不是陈景发这个老油条,他看着就不知情,而且他这样满肚子主意,如果对方是一个聪明人,不会选择这样的人进行合作,会不放心,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他卖了。那就是无色铺里其他的人,当时无色铺里是有伙计的,我听陈景发叫他阿成,他还给我倒了一杯牛奶。」
虽然在思考这些的时候,她后背发冷,但经过这一系列的推断,她的思路像是骤然被捋顺了,前所未有的清晰,说:「还有宁凝那边。董军那一伙发现了落雁山的古墓,而且还打了盗洞,这不是一两天的事情,得提前勘测,踩点,再打洞下去,但是他们遇到了难题,就是门上的机关开不了,他们必然得想办法打探。而从叶臻的话里得知,他们摸清楚了鬼链在无色铺里,这个消息肯定也是有人透露给他们的,这个透露的时间点也很巧妙,它得在确定我去无色铺了,才能放出去。要是放早了,红玉手链被宁凝和叶臻取走,那我就拿不到。」
洛神道:「这倒简单。若是我,便会先卖个关子,大致告知宁凝那一伙人,鬼链在市区的某个铺子中,但尚未摸清楚被卖去了何处,宁凝与叶臻便会前往市区寻找。」
「对。」师清漪点头:「那天中午,在我出门的时候,宁凝和叶臻肯定早已经在市区里找古玩店打听了,集中的古玩店大多在芙蓉巷,他们当时估计就在芙蓉巷附近转悠,
只是没有手链的确切消息。然后当我进入芙蓉巷的范围内,对方想必就会知道我的目的地,是去无色铺找陈景发谈被掉包的古砚台的事情。」
她做了个假设推理,说:「我们先假定那个陈景发的伙计阿成有鬼,或许幕后推手买通了他,或易容成他的样子,又或者控制了他,然后这个阿成看到了我快到无色铺来了,就悄悄将手链摆在一个我进门就能看到的显眼位置,等着我进无色铺。那手链对我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就算后面陈景发不提出用这个来抵,我其实也会向陈景发买下,无论如何,只要我看到了手链,我就想得到它。」
洛神低声道:「在你步入无色铺的同时,那人便告知附近的宁凝和叶臻,红玉手链确定在无色铺中,宁凝自然跟随而来。」
师清漪嘴上平静,心底还是不寒而栗的,说:「没错,后面我拿着手链走出去,宁凝就盯上了我,然后把我绑去落雁山,再进入古墓,发现了你。」这一切早就被算好了。
她们不过只是入局之人,而宁凝,只是其中的一枚棋。
以宁凝当时的表现,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是那枚棋。
「等我们回到村子里,我得让雨霖婞打个电话给长沙那边,找个信得过的伙计去调查一下无色铺,尤其是那个阿成,看看他还在不在那工作。」师清漪面色肃然。
「想必是不在的。」
师清漪蹙眉:「我也猜不在那了,不过确认以后,才更有底。」
她还是有些后悔:「要是我早发现无色铺那个阿成可能有问题就好了。」
洛神轻轻一笑,安慰她道:「藏得这般深,如何能早发现。若非入了梦场,你我又怎知宁凝这背后的牵扯有多庞杂。」
师清漪回想起宁凝当初的种种,叹了口气:「宁凝她看上去像是为很多人做过事,什么萧家之类的,叶臻也说她两面三刀,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也不知道自己是九妹,似乎早已用某种方式与过去断绝。在她看来,她是拿钱办事,只要谁给钱,她就愿意去,所以会多次更换雇主,甚至同时拿着双份雇佣金。」
从这点来看,宁凝本质上并没有那么多弯绕,她就是一个纯粹的自私逐利的人。.z.br>
「当时叶臻利用他的猫麻将,给我们留下信息,说宁凝在和一个四川甘孜的号码联系,那个身处甘孜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姜仇,正因为姜仇雇佣了宁凝,她才能进入机关重重的神之海,还帮着抓喇嘛进去。叶臻以为姜仇是宁凝后背的雇主,他并没有感觉错,但这只是宁凝清醒认知之下的雇主。宁凝在潜意识里,是另有人在诱导她的,这个才是她背后的主人,而这个主人,连姜仇都不知道。」
师清漪看着洛神:「我在姜仇身上放的窃听器,当时它记录了一些宁凝和伪装成桑吉的姜仇之间的对话,我们一起听过。除此以外,记录里还隐藏着一种很奇怪的笛音,那是某个驭者的笛音。宁凝听见那种笛音以后,反应很大,情绪非常激动,像是对那种笛音感到十分恐惧,这意味着这个笛音对宁凝而言,是有着某种特殊意义的。」
她顿了顿:「可是姜仇那么厉害,却对这种笛音毫无所觉,仿佛那个笛音只作用于宁凝,他是听不见的。」
洛神的身影在沉寂的夜色中,显得有些莫名的单薄孤冷,她道:「驭者的驭器,确然能仅作用于特定之人,供其差遣。」
师清漪说:「那个背后吹笛的驭者,和宁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觉得那个驭者就是宁凝背后的主人。」
她回想在朱萸和叶仁心的居所住下的时光,她曾派出九尾出去监视宁凝,那个晚上,她和洛神还有雨霖婞三个跟着九尾的行踪,进了一个小树林,在那里发现了宁凝最为诡异的一面。
宁凝当时在地上爬,一路爬到了一个人影面前。
那时候的宁凝是那样的卑微,就像是一条狗面对着她的主人,摇尾乞怜,却又无比恐惧。她跪在那人面前,还去吻对方的脚背,似乎在请求对方饶恕她。
师清漪和洛神说起当时的情景,说:「当时那个人在挖去宁凝的心之前,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是问宁凝是否滋味尝够了,愚蠢,自私,贪婪,胆怯,暴躁,这些人类的劣根性,问宁凝都尝了个遍,是否满足了宁凝的好奇。当时我还不理解,现在我才明白,九妹本身是没有任何感情的,怎么懂这些,她是不是因为什么原因,对这种人类的感情产生了渴望,于是通过那个人,得到了这种体验感情的机会,才会忘掉一切,以宁凝的身份混迹市井之间。」
「我是如此想。」洛神颔首。
「可是九妹真正的主人,是……夜。」师清漪面色微沉。
洛神沉默不语。
师清漪神色越发认真:「我不相信那个人是夜姑娘,夜不会做出这种挖心的行为,她会觉得那样很脏,怎么会亲自动手。」
洛神眼中隐有笑意:「此言在理。」
师清漪莫名也笑起来。
她们很了解夜。
夜对生命的确并不关心,她会杀人,这点毋庸置疑,因为夜没有感情,自然她也没有多少怜悯之心,如果她觉得这个人得杀掉,她会毫不犹豫地结束对方的性命。
这点,不能以人的标准去衡量她,毕竟她无法理解这些复杂的感情。
但夜的思维有时候却并不复杂,像挖心这种事,夜肯定觉得非常脏,因为要用自己的手穿过去,这不是夜能做出来的行为。一般而言,她也并不会自己去处理一些事情,就像是拜巢的时候,见到那个男人与九妹起了争执,她是命令仆从举起那个男人,自己在旁边看着。
「而且夜还是十分护短的,不然她之前拜巢时,也不会替宁凝出面。」师清漪说:「她又从不处罚仆从,就算宁凝犯了什么大罪,夜也不会用挖心那种残忍的方式去对待宁凝。」
洛神道:「当时那人的语气,说话的风格,与夜全然不同。」
「那只能是宁凝当年遇到了什么事,易主了,背叛了夜,忘掉一切,成为某个驭者的棋子。」师清漪环顾四周的树影,说:「现在宁凝本人却出现在了夜建造的梦场中,夜不可能不知情,但她却没有任何反应,是不是她已经将宁凝收回来了。」
「应是如此。」
时间流逝,两人边低声说边往竹舍去,师清漪越说越感叹:「当时你在神之海身受重伤,宁凝走过你的身边,你用牛奶球当做蛊药威胁她,她才带你走了出去。」
她回忆那段经历,感觉还是锥心刺痛,后怕不已,说:「现在想想,她真的是偶然经过了你么,你当时满身是……血,爬行了一段时间,神之海坍塌后,就算很多地方堵住了,也还有很多可以走的路,她为什么就会……经过你的身边,那真的是她出于自己的意识往你那边走,还是有人潜意识里控制她来到你身边?」
洛神垂眸。
「但是我很感谢她。」师清漪牵着洛神的手,感觉她的手是那样冰冷,赶紧不动声色地捂了捂,说:「无论如何,出于怎样的目的,都是宁凝救了你。」
「嗯。」洛神瞥眼,看向师清漪。
「宁凝身上有太多的谜,我们只能找到她背后的人,否则我们无法了解全部。」师清漪说:「夜作为她的主人,应该对很多事知情才对,我想找个机会问她,但是不知道她会不会说。」
「夜有难处。」洛神道:「许是与此有关。」
师清漪感觉心底压了一块巨石,一时也沉默了。
回到竹舍,师清漪感觉到洛神身上的冷意,就帮洛神准备好衣物等,并给洛神放好热水,催她去沐浴。
洛神站在浴桶旁解衣,抬腿进入浴桶中浸着。
师清漪不放心,本想帮她洗,也好后面帮她添热水,洛神却轻声道:「清漪,你去歇息罢,洗好了,我会唤你。」
「你不想让我帮你洗?」师清漪略带嗔意。
洛神道:「怎会不想。我只是怕你累。」
她说得委婉,师清漪那样玲珑的心思,又怎么会强求她,于是笑了笑,说:「好吧。」
师清漪走了出去。
但师清漪并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坐在廊道上,从她这个角度,能看到浴房门的情况。她在夜色中安静地等待洛神洗完,但是等着等着,时间过去得越发久了,她感觉不对劲,连忙起身往浴房走去。
她轻轻推开门,浴房里灯火摇曳,洛神正安静地倚靠在浴桶边沿。
脊背挺得笔直,只是头垂着,似乎是靠着浴桶睡着了。
师清漪从没想到洛神会在沐浴的时候睡着,连忙悄悄走过去。
洛神的长发被浸得透湿,披散在似雪的肩头,虽然在热水中,她的唇却有种被冻得苍白的感觉,殊无血色。
师清漪伸手,想去抚到她的脸颊上。
但洛神却察觉到了有人过来,立刻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跟着长睫轻颤,缓缓睁开了眼。
那眼中的神色是那样的冷漠疏离,毫无温度,木然地瞥向师清漪。
师清漪顿时感觉呼吸一窒。
她从来没见过,洛神竟会以这种近乎漠然的眼神看她。
「……洛神。」师清漪喃喃着。
只是这种神色稍纵即逝,很快洛神听见了师清漪的声音,面色立即缓和了下来,似发了怔地看向师清漪,道:「……清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