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
【注一:诗经《东山》言士兵三年不见,互相思慕之情。】
冀州官道之上,一支鲜明奢华的仪仗队正在缓缓护送着一位身着貂裘、雍容华贵、神色骄傲的贵人南行着。
那贵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年有着从龙之功的、当今陛下当年的“东宫四友”之一,持节幽并都督、振威将军、列侯,吴质吴季重。
此刻,他正骑着骏马,得意的看着陛下给自己的亲笔信。
“吴将军、吴都督。”
吴质马后,一名谄谀的小吏媚笑道:
“陛下想念将军,因此才特意派遣卫队北上,以迎接将军入京,此番盛情,天恩浩荡,真是令人感怀羡慕啊。”
“那是自然。驾!”
吴质轻蔑一笑,扬鞭策马,疾驰前去。他身后的卫队仪仗也因此立即加快了速度。
说起吴质,他的功劳,也的确足以让他如此骄狂。
当今陛下,当年能够入主东宫,这吴质,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
当年,太祖武皇帝即将出征之际,曹丕及曹植于路侧相送。公子曹植于道旁称颂功德,发言有章,以激励三军。因其文采出众,因而左右属目,太祖亦为之欢悦。
曹丕则怅然自失,亦无计可施,此时,吴质耳语曹丕,只说了一句话:“王当行,流涕可也。”
太祖即将出发时,曹丕依计哭泣而拜于马前,太祖见状,顿时感怀于心,左右将士也无不歔欷,于是众人皆以公子植言辞多华丽,而诚心则不及公子曹丕。
不仅如此,当年,杨修年二十五岁,以名门公子且有才能之故,为太祖所器重。丁仪兄弟,也皆欲以公子曹植为嗣。当今陛下为此深患之,无计可施之下,只得以车载废簏,让时为太祖贬为朝歌长的吴质来五官中郎将府中为自己谋划。
杨修密知此事,以此事告于武皇帝。由于与外臣结交结党,是武皇帝的逆鳞,因此当今陛下因此而恐惧忧虑不已,而吴质只是一笑而言:“此有何患,明日复以簏受绢于车内,以惑杨修,修必复重白于大王,届时,车中只有白绢而无季重,则彼反受此罪矣。”
果然,经过此事,太祖反疑杨修屡进谗言,不再相信杨修,且对其有了猜忌之心,连带着也影响了曹植的地位。
可以说,当今陛下能够获得太子之位,吴质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的。
吴质一行,意气风发,不出五日,便已到了洛阳。
吴质才刚刚进了皇城,便看到了穿着一身常服的陛下,吴质虽然骄纵,但在曹丕面前却万万不敢失了礼数,他立刻匍匐在地,向曹丕行了全礼。
“陛下,微臣不知陛下亲临,有失礼数,万望陛下恕罪。”
“季重多礼,哈哈哈。”
曹丕爽朗一笑,一改往日的阴鸷与威严,他直接握着吴质的手,朝着宫中偏殿而去:
“季重,我可把你盼来了,咱们兄弟,已经多年没有好好聚一聚了。朕这次算好了日子,特意让文烈提前从扬州赶了回来,宫中已经备好了酒席,仲达、长文他们两个也在,今日啊,咱们就来个不醉不归!”
“谢陛下厚爱。”吴质笑道:“怎么子丹和彦才[朱铄],他们不来么?扬州那边,没有文烈,是否有所不妥?”
“季重多虑啦。”曹丕笑道:“扬州那边,我已经叫伯仁一并暂督,不会有事。至于子丹,朕前些日子,派他去处理西域事务去了,彦才身负宫禁重责,咱们君臣要是都喝醉了,那才真正会出乱子了。”
“陛下圣明,是臣杞人忧天了。”
吴质笑了笑,他明白,陛下是为自己,还有曹真朱铄一并着想,自己三人虽皆对陛下忠心耿耿,但互相之间却偏偏不和睦,互相看不惯,因此为了不必要的麻烦,陛下才没有让朱铄一同赴宴。
“季重,快入席吧。”
“谢陛下。”吴质朝曹丕深深一拜,便入席去了。
曹休还是和往常一样,一身紫袍,他一向善于察言观色也与吴质关系不错,因此首先奉觞道:
“来来来,大家多年未见,我们先一齐敬陛下一杯,也为季重接风洗尘!”
陈群、司马懿闻言,一并起身奉觞:
“臣等,恭祝大魏天玑永承,陛下岁寿万千!”
“哈哈哈哈,好!”
曹丕心情大好,陪着众人满饮了一觞。曹丕连饮了数杯,突然灵机一动,他笑道:
“诸位,可还记得当年,朕在东宫,时常玩耍的弹棋?”
曹休笑道:
“自然记得,臣还记得,陛下棋艺高超,臣等无一人可比啊。”
“今日与众卿欢聚,不如,再做此旧趣,如何?”
曹丕倒是兴趣盎然。
“敢不从命。”
司马懿、陈群、吴质、曹休四人共同答道。
“来人,请皇后。”
“诺”一名侍者奉令,便去后宫延请皇后去了。
“诸位,朕立了新后,尚未与众位见礼。”
“陛下,这,是否,于礼不合……”
曹休谨慎,弱弱的问了一句。陈群也有些不解的望着皇帝。司马懿则只顾喝酒食馔,似乎并不在意。
“诸位皆是朕亲友,怎能不与大嫂一见?”
曹丕哈哈大笑。
不多时,内侍已将曹丕最为喜爱的那副琉璃子弹棋取了来。
“众卿请看,此乃朕寻能工巧匠,以琉璃子细细打磨,精心研制的一副弹棋。”
曹丕把玩着手中的琉璃弹棋,颇为自得。
“果然精巧。”
见了这副弹棋,就连用物奢侈的吴质,都有些叹为观止。
曹丕满意的笑道:
“此棋,局则荆山妙联,发藻扬睬,丰腹高隆,惮根四颓,平如砒碉,滑若柔夷。”
曹丕出口成章,更加令四人叹服。
吴质笑赞道:
“陛下这篇弹棋赋,真是赋如此棋,精妙绝伦啊。”
曹丕明知吴质如此赞誉,是在奉承自己,但他依然十分开心:
“来,老规矩,季重先与我对一局!”
“臣遵命。”
吴质拱手答礼,起身摆局。
只见这棋盘,乃是以华美的联玉料精工做成。方形玉棋盘的中心高高隆起,四周平如砥砺,光彩映人。至于所用棋子,一般的旗子是用“玄木北干,素树西枝。”等木质精制而成,不过曹丕这副棋子,竟是以罕见的琉璃子打磨制成,不由得几人叹服。
不多时,吴质已拜放好了棋子,二人对局,黑白各六枚,列棋相当。
“季重先手?”
曹丕揶揄的笑了笑。
“陛下技艺高超,既然有意相让,那臣便不客气了。”
吴质抢得先手,取过棋刀,以刀轻击琉璃子,那琉璃便骨碌碌的朝着曹丕的左棋击去,只听得一声清脆的玉石交鸣声,棋便入了棋洞。
吴质一击得手,颇为自得。
曹丕抚掌大笑道:
“好好好,看来季重这些年没闲着,棋艺居然精进不少。”
“哪里哪里,该陛下了。”
吴质笑道。
“启禀陛下,皇后殿下已到殿外。”
“好!”
曹丕灵机一动,又想出一个点子。
不多时,一位身着华服,头戴凤钗、仪容不俗的贵妇便来到了殿内,这正是皇后郭女王,她奉酒一觞,大大方方的朝着众人行礼:
“臣叩见陛下,见过诸卿。”
“臣等,拜见皇后殿下千岁!”
司马懿陈群吴质曹休四人见皇后已到,立即收起笑容,跪伏在案上。
“皇后,不必多礼。”曹丕笑道:“还请借皇后手帕一用。”
郭皇后笑了笑,不多言,便取出了自己的手帕,递给了曹丕。
只见曹丕竟不用棋刀,而是用郭皇后的手帕来击棋!
只听得一声轻响,曹丕的琉璃子竟以一敌二,将吴质的两枚白琉璃子尽皆击败!
由于皇后在场,四人虽不敢抬头,但仅凭声音,他们也知道曹丕这一手高妙至极。
“陛下好棋艺!”
曹丕哈哈大笑,十分满意,他望着低头的吴质,微笑道:“卿等仰谛视之。”
吴质、司马懿、陈群、曹休四人闻言,竟与皇帝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曹丕,是为当年在东宫的一件事在玩笑。
当年,自己尚未正位东宫,也是在五官中郎将府中的这样一场宴会上,曹丕不慎,没有发现席间有杨修的眼线,门客刘祯因平视自己夫人甄氏,被杨修告于太祖,太祖大怒,因此将刘桢罚输作,而吴质则因此而被被罚为朝歌长。曹丕斡旋数年,始终无法让武皇帝调回吴质。
直到曹丕代汉称帝,吴质才得以受到重用,而刘桢,则在服役时,不幸染上疫疾而亡故了。
时至今日,时过境迁。
众人再也没有必要那样像当年一样战战兢兢了。
四人念及此处,皆心怀感念。陛下的确将兄弟情义,尽皆都付予了他们这些东宫旧人的身上了。
“皇后,朕与诸卿宴饮,卿先回宫去吧。”
郭皇后宛然一笑,盈盈行礼道:“臣告退。”
曹丕望着四位好友,感慨万千:
“诸位,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居枯枝。人生数十载,真是转眼间就匆匆而逝。当年朕门下文士刘桢、王粲众人,才气纵横,可一场疫疾,便都溘然长逝,怎能叫人不心伤神哀。正因如此,朕,才更加要善待诸卿,才更加珍惜这份情谊。”
“陛下,臣等,一定誓死拱卫大魏社稷,虽死无恨!”
四人闻言,一齐离席,跪拜在曹丕席下。
“好啦好啦,都起来吧。”曹丕看着大家毕恭毕敬的样子,心中不知是满意还是落寞,他继续道:“过几日,子丹便会从西域回来,届时,朕叫他和彦才,以及京中的特进、将军们,都去季重府上宴会,以为季重庆生。”
“陛下……”吴质闻言,心中一阵感动,他颤声道:“陛下竟还记得……,微臣的母难之日……”
“朕,一直就不曾忘记过。”曹丕难得的暖暖一笑。他举觞离席,忽然有了诗兴。众人见曹丕有意作诗,纷纷举觞危坐,随时准备唱和。
“夭夭园桃,无子空长。虚美难假,偏轮不行。淮阴五刑,鸟尽弓藏。保身全名,独有子房。”
曹丕感慨良多,他举觞言道:“昔日,越王勾践、汉祖刘邦,皆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范蠡、韩信,居功至伟,却惨遭猜忌。今日,朕在这里起誓,终此一世,都不负诸卿!”
“臣等,也誓死不负陛下!”
“哈哈哈哈,好!”曹丕乘着醉意,心中已作一新诗,他对众人道:“诸卿,朕方才作善哉行一首,望诸卿与我和之。”
“愿陛下教之。”
席间众人,都是明敏之人,因此不一会便学会了曹丕的新诗。
曹丕大袖一挥,率先唱道:
“朝游高台观。夕宴华池阴。大酋奉甘醪。狩人献嘉宾。”
紧接着,司马懿与陈群起身,于堂中起身舞唱起来:“齐倡发东舞。秦筝奏西音。有客从南来。为我弹清琴。”
曹休大笑,他将紫袍一展,翻身离席,矫健如虎豹一般,众人纷纷哈哈大笑,曹休朗声继续吟唱:“五音纷繁会。拊者激微吟。淫鱼乘波听。踊跃自浮沉。”
吴质虽然不善于旋舞,但他作为今日的主客嘉宾,自然不能不伴随皇帝一舞,只见吴质一笑,也起身离席,竟跳起了众人都不会的北边胡旋,曹丕等都刮目相看,都拊掌大笑叫好。吴质边舞便吟唱道:“飞鸟翻翔舞。悲鸣集北林。乐极哀情来。寥亮摧肝心。”
最后,四人围绕着皇帝,宛如百兽朝麒麟,又如万鸟贺凤凰。五人一同在中堂疾舞了起来:
“清角岂不妙。德薄所不任。大哉子野言。弭弦且自禁。”
曹丕此时心中感到感慨万千,又觉神思飘摇,他摇晃着举着酒樽笑道:
“今日乐,莫相忘,乐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