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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黄公酒垆、名士交会
    太极殿上的文武众臣,明显的感觉出,今日天子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这一年来,与天子相处的时日也不算短了。众臣,尤其是天子的亲信,诸如中书监刘放、中书令孙资等,都知道天子的眉头很少像今日这般紧皱过。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令皇帝十分烦心懊恼之事?

    君威难测,毕竟还是没有人能够真正猜出帝王的心思。

    平日里,皇帝就算是面对再棘手的军政要务,也不会如此暗暗发怒。难道是什么不为人知的宫闱秘事么。

    庙堂之上,一时之间万马齐喑,使得整个朝会漫布着诡异的静谧,所有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块随时准备坠落的千斤大石悬在头顶一般,压得自己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突然之间,只听的“哗啦”一声响,一只竹简从高高的台阶御座之上被抛了下来,打破静谧的同时,还正好不偏不倚的落在了邵陵侯曹真与舞阳侯司马懿两人脚下的不远处。一些正在低头沉思的臣工不禁被这突如其来的竹简吓的打了个冷战。

    又是一阵让人感到近乎窒息的沉默。皇帝没有开口之前,没有人敢去拾捡那份竹简。

    司马懿抬目瞥了一眼那竹简,他认得这种规制的竹简书帛。这是‘校事府’的竹简。

    关于‘校事府’,没有人会不清楚这个机构的威力,它是本朝皇帝的耳目与爪牙,也是随时悬在每个人头顶之上的一把利剑。

    【注一:俞正燮《癸巳存稿·校事》记载:“魏、吴有校事官,似北魏之侯官,明之厂卫......”】

    这校事官,乃是武皇帝曹操尚为汉丞相时,所初创的官署制度。

    当年武皇帝任职汉相之时,深感朝野流言甚广,因此欲广耳目以压制,这才设立了校事官,专门用来刺探臣民言行,进行举报。

    当年的校事官卢洪、赵达二人,耳目遍洒民间朝野,消息十分灵通,更是有着直接捉拿可疑人物的权力,因此百官臣民皆对卢洪、赵达很是害怕,以至于朝野上下竟广为流传这样一句话:

    “不畏曹公,但畏卢洪,卢洪尚可,赵达杀我!”。

    武皇帝当年设置了校事官署,自始至终将其控制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即便卢洪、赵达二人再怎么凶神恶煞,充其量也不过是武皇帝的爪牙而已。到文皇帝曹丕一朝时,对校事府的管控已经不如武皇帝那样得心应手了,校事官刘慈,其人更是狐假虎威,得罪了不少文武大臣。

    曹叡登基之后,也觉得校事之权力过大,以致臣民恐惧过甚,再三思虑之后,曹叡决定削减校事官的权力。故此,天子践祚登基之后,首先处置的,便是前任校事官刘慈。这样一来,不仅百官心中畅快,就连洛阳的平民百姓也感到轻松了不少。

    但这并不意味着天子就此放弃了校事府这一官署。对于曹叡而言,校事府的存在,无疑是一把可以增加自己的天子权柄与威严的利剑。

    毋庸置疑,校事府如今依然存在,而它对臣民百官的威慑力,也并没有随着前任校事官刘慈的消失而黯淡。

    而现在,校事官的奏本就安安静静的躺在朝堂之上,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人知晓这事情究竟与谁有关。

    但此刻大家心中却都清楚,这件事情,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终于,天子开口了:

    “舞阳侯……这份奏折,你和邵陵侯不妨一起看看……”

    “遵旨......”

    司马懿与曹真二人早就捏着一把汗了,此刻听到天子开口,慌忙躬身去拾捡那只校事府的竹简。

    皇帝的声音仍旧是那么的平稳柔和,甚至让人产生了一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错觉。

    但是此刻,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

    黄公酒垆,在洛阳城主街宣阳门大街的坊间酒肆之中,也许不算最出名的那家,但它绝对算是最受王公大臣、士子名流们欢迎的那一家。

    早在两年多前的太和初年,青年知识分子互相交游清谈的风气就已见端倪,到了如今,此风气更是只盛不衰。

    数不清的富家豪门、名门望族的公子们,不论是挂有朝职的,还是尚在太学院读书的,他们几乎每日都会到这里来一趟,互相之间,饮酒清谈,品评才学。

    此刻,酒垆中锦帘之下,乐女正演奏着一曲清越的琴曲。而各家的公子,以及太学院中的士子们,正在酒垆之中畅饮畅谈,品论天下。

    “不知以何大人之见,当今洛阳,后起名士之魁首,谁人可当之啊?”

    阁楼之上,正有几位少年士子,围坐在一位看起来风神如玉、光彩照人、此刻正侃侃而谈的中年贵人身旁,听那贵人议论起了本朝的风流人物:

    “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是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诸君以为如何?哈哈哈哈哈……”

    【注二:语见《世说新语》。】

    听这位贵人言下之意,显然是将自己比做那‘惟神’之人。

    “夏侯泰初与司马子元二人,才思文略兼备,的确无愧是我等士子中的凤毛麟角,吾等佩服,佩服......”

    此时,那中年贵人仿佛还意犹未尽,他举起案上的漆木酒觞,满饮一觞之后,站起身来,手扶于栏杆之上,乘着醉意,又开始洋洋洒洒的品论了起来:

    “不光如此,依在下看来,本朝当世俊士之中,散骑常侍夏侯玄,尚书诸葛诞、邓飏三人最为出名,故在下以为,夏侯泰初、田畴、诸葛诞、邓飏此四人,可并称为我大魏“四聪”,而桓范桓元则、李胜李公昭、丁谧丁彦靖、毕轨毕昭先、李丰李安国、傅嘏傅兰石、裴潜裴文秀、曹羲曹昭叔等八人嘛,可为“八达”,还有中书监刘放子之子刘熙,孙资之子孙密,吏部尚书卫臻之子卫烈三人,虽不及之前几位之声望文采,但犹可称之为“三豫”,不知几位,以为在下如此点评,如何啊?”

    【注三:由于史料关于八达之人语焉不详,此段八达之评语人选,乃是笔者自行推测虚构的。】

    那贵人言必先赞夏侯玄,倒也并非是刻意讨好,而且以他的身份名望,也实在没有必要去讨好一个年及弱冠的后生小子。只不过这数年来,夏侯玄所著诗赋文章,由于立意巧妙、文思斐然,传遍了整个洛阳城。他的名声自然也就这样日渐隆盛起来了。

    坊间也认为夏侯玄虽才年及弱冠,但却是当今后起名士中当之无愧的的佼佼者,即便是众人平日里私下谈论,也必定会尊夏侯玄为后起文坛之宗主。

    而早年享负盛名的李丰李安国,这些年来反而有些声望日下了,原本少年时与夏侯玄齐名的他,今日竟与前东宫文学侍从毕轨等二流文人混为一谈。

    此时的李丰,恰巧也在黄公酒垆饮酒,此刻听了那贵人的评语,他的心中就好似被利刃划过一般痛楚,但他除了大口灌酒以外,并不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一切只能怪自己,当年辜负了平原王殿下的厚望,没能保护好东武阳王曹鉴殿下,以至于失了主公的看重。

    至于何晏所提的李胜李公昭、丁谧丁彦靖二人,则是当今陛下好友兼堂兄弟、武卫将军曹爽的莫逆之交,少年时便已与曹爽相识相交了。

    “好!何大人所言,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呐!”

    只见酒垆之内,二层楼阁之上的几位富家公子听了那贵人的言论,纷纷深以为然,不住的劝酒夸赞。

    而那位气度不凡举止优雅、娴雅潇洒、面容姣好的中年贵人,则仍旧举酒鲸饮,谈笑风生。原来这贵人不是旁人,正是汉大将军何进之孙、本朝武皇帝曹操的义子,武皇帝爱女金乡长公主的夫婿,驸马都尉、文学侍从何晏,何平叔。

    这位何晏虽是寒门出身,但他却又因武皇帝的喜爱,得了皇亲贵族的身份。

    几乎整个洛阳的人都知晓,这个何晏何平叔,在少年时,就是一位神童。而当年七岁的他,就已经在月旦评上得到了“明慧若神”的溢美无比之评语。

    当年武皇帝曹操,也十分的喜爱他这个义子,但何晏倚仗着武帝的宠爱,却不知收敛,少年时期还经常僭越穿戴王太子的服饰。正因如此,文皇帝曹丕当年在东宫之时,就对何晏这个义兄深痛恶绝,甚至还多次当面称呼何晏为曹家“假子”。这一点上,武皇帝的另外两个义子,入了皇室宗亲谱系的大将军曹真、以及骁骑将军秦朗秦元明,就与何晏截然不同,做的很好。

    也正因如此,两人在文皇帝朝,以及本朝,都深受天子的倚重。如今,曹真已贵为邵陵侯,还由一品大将军升迁为大司马,掌握帝国所有军马征伐,位极人臣;秦朗也身任骁骑将军、给事中,不仅掌管着都城洛阳的骁骑营一万禁军,而且还可随时谒见天子,参与国事。

    而少年骄狂的何晏,虽然其人才华横溢,但文皇帝曹丕终其一世,都没有给过何晏一个正式的官职,本朝天子也只是授予他闲职而已。

    因此何晏便终日以与士子交友清谈,倒也乐得自在。

    而他也是一位京城闻名的美男子,听说有一次,皇帝曹叡见他面色白皙,疑心他脸上搽了一层厚厚的白粉。

    一次,大热天之时,曹叡着人把他找来,赏赐他热汤面吃,不一会儿,他便大汗淋漓,只好用自己穿的朱红色朝服擦汗。

    可他擦完汗后,脸色显得更白了,曹叡这才相信他没有搽粉,而是“天姿”白美。

    于是京城中都称何晏作“傅粉何郎”。

    就在何晏众人大肆品评天下名士的时候,楼下席间,夏侯玄正趁着自己休沐三日的假期,与吏部尚书诸葛诞、武卫军副将曹羲、司空掾属傅嘏,还有两个妹夫:散骑常侍司马师、和逌,以及司马昭、荀粲、高珣、于桓等众友,在此处饮酒清谈。

    如今的夏侯玄,已然是挂有朝职的人了。

    在座众人之中,最为显贵的,莫过于一路从尚书郎、御史中丞升迁为本朝八座尚书之一的诸葛诞,以及弱冠之年便成为得以参赞国家机密军事的散骑常侍黄门侍郎夏侯玄、司马师三人了。

    散骑黄门侍郎,这个官职虽然不高,但却是天子亲近之臣,更是贵族子弟仕途晋升的一条康庄大道。

    几位好友此刻正值意气风发的狂放年纪,因此此刻众人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好不惬意潇洒。

    正在众人谈文论学,饮酒酣畅之际,夏侯玄突然听到了楼上之人关于自己的一句评语。

    夏侯玄心中一沉。

    在此处清谈文学,固然是一件美事,可是倘若借此机会互相标榜结交,只怕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

    夏侯玄心里明白,当今皇帝陛下最忌讳的,便是结交党朋,虚不务实之人。

    今日自己恰巧听闻了他人对自己的评价,那就说明这样的事情还有许多是自己不知道的,但正因为他人的标榜,自己恐怕已然难逃干系。

    由于自己近年来在这洛阳城后起士子中,已是名声最盛之人,所以平日里大家谈论文学,也都以自己为宗主,他觉得这种清谈文学、点评文章之事并不是一件坏事,所以也欣然为之。

    可是近来他却才察觉,这种原本纯粹的清谈,已然在不知不觉间变了质,变成了互相标榜,沽名钓誉的手段!

    思虑及此,夏侯玄忽的起身而立,转头朝着阁楼之上大声说道:

    “楼上这位兄台,恐怕说得有些过了头吧,在下区区小子,可当不起如此盛名!”

    夏侯玄明知楼阁之上,乃是驸马都尉何晏何平叔,但他听了此人方才之语,对他之前的好感荡然无存,因此这才冷冷的反驳了一句。

    何晏闻言,并不生气,他已知楼下之人,正是自己极为赏识的夏侯太初,今日能够在这黄公酒垆偶遇,倒也是机缘难得。

    正当何晏想要下楼与夏侯玄一见相辩之时,酒垆楼阁之外突然一阵嘈杂之声,阁外之人也都纷纷惊呼起来。

    “行人闪避!校事府奉陛下令,前来羁押私自结社,擅论时政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