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恕和他的扈从自北渡黄河后,入河内、过魏郡、经广平、走钜鹿,前后路程迢迢,两月有余,终于来到了冀州北部边境河间国辖下的鄚县。
此地正是本朝名将——故车骑将军张郃张儁义的家乡,当初明皇帝登基,封张郃为鄚侯,此地正是张家的食邑封地。后来张郃将军随司马懿抵御诸葛孔明,在木门道中蜀军伏击,死于流矢,他的长子张雄就成了新的鄚县侯。
天色已晚,大雪纷飞,一行人顶着风雪呵手顿脚,在鄚县街道上找了一家食肆,一人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热汤饼,就着蒜瓣大快朵颐了起来。吃罢汤饼,几人冻得发白的面颊上又重新恢复了血色。
杜恕麾下的门下督搓了搓已经开始发热的双耳,眼巴巴的盯着店内的酒架。
杜恕虽然为人耿直,但在这些亲信面前倒也颇近人情,他见麾下众人都有饮酒驱寒的想法,不等众人开口,便笑着唤来了酒保:
“店家,你们这儿最有名的是什么酒?”
正在擦拭柜台的酒保见客人招呼,将抹布顺势往栏杆上一搭,满脸堆笑的跑了上来:
“客官,我们这儿是张将军的食邑,最有名的酒,自然是‘街亭酒’了!”
杜恕的门下督是个粗人,并不知晓以往的国家军事,一头雾水的他不禁问道:
“怎么叫‘街亭酒’,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客官竟不知吗,当年诸葛孔明北犯,陇右三郡沦陷,蜀将马谡阻断街亭,企图隔断关右,张儁义张将军率虎卒西进,一举夺回街亭,陇右危局立解,张将军俘获蜀军酿酒师数名,所造之酒甚是甘冽,正是小店的‘街亭酒’。”
众人听了‘街亭酒’的由来,心中好奇之意更浓,杜恕笑道:
“店家,那你便给我们这三席各取两坛‘街亭酒’来,再将各色熟肉切几斤来,我们吃几樽,驱一驱寒气!”
“好嘞!”
不多时,酒保便端来了几大盘葱段拌猪耳、拌猪肚、酱卤肥鸡,众人都是精壮的汉子,虽说已经吃过了一碗汤饼,但此刻食欲依旧旺盛,酒还未热,肉已经下去了半盘。
不多时,酒肉齐备,一行人一边饮酒吃肉,一边畅谈天下,杜恕不得当世之和,在京城没几个朋友,因此这样的欢会对他来说也算极为难得,一向寡言骨鲠的杜恕此刻竟也难得的与众人猜起了枚、划起了拳,小小的边城客栈,此刻充满了热闹欢快的气氛。
在一片杯盘狼藉之中,酒足饭饱的众人也有了三分醉意。
微醉的杜恕望着屋外宛若被狂风吼碎的白玉一般的瑞雪,不禁想起了家中留守的妻儿,他的长子杜预就最喜欢白玉,杜恕忽而想起,那一年八岁的小杜预悄悄往自己衣领中灌雪,看着狼狈的自己哈哈大笑的场景。
他心想,等自己这两年处理好了幽州的政务,完成了变法,一定要好好陪伴自己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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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洛阳,舞阳侯府。
司马师、司马昭、司马干几兄弟,还有司马炎以及忆容、梦容这几个小辈,此刻正围绕在身体极度虚弱的老夫人张春华榻旁。
自从上次司马懿说了令张春华伤心的重话之后,性子刚强的张春华便病倒了。
她年幼之时,身为粟邑县令的父亲张汪就对她极为宠爱,她嫁给司马懿之时,司马家也并不如何显贵,那时的自己,在宗族内就以慧识过人著称。她自嫁入司马家以来,任劳任怨,不仅愿意放下官宦女子的尊严亲自为司马懿烧汤做饭,而且还为司马懿生下了三儿一女,功劳不可谓不大。
当年武皇帝派人前来刺探装病不仕的司马懿,在司马懿不慎在下人面前露馅的时候,甚至还是她果断的处理了唯一的目击婢女,挽救了欺瞒武皇帝的司马懿。
这多年以来,她一直以为司马懿对自己最起码还会有一丝感激和愧疚之情,但前些时日司马懿冷漠而绝情的话语和态度却打碎了她最后的一丝精神支柱。
原来,在这个隐隐然有帝王之志的男人眼里,自己只不过是个人老珠黄、令人生厌的老太婆而已!
一向冷静沉着的司马师望着行将就木的母亲,此刻心情慌乱不已,这种慌乱的心情,除了十四年前妻子夏侯徽中毒之时外,他再也没有体会到过。司马师心中慌乱归慌乱,但他大脑还算清楚,此刻他飞快奔到门口,吩咐下人道:
“快去荀府请我三妹荀夫人来!”
【注一:张春华除司马师、司马昭、司马干三子外,还有一女嫁与荀彧孙子荀霬,后在晋为南阳公主。】
那下人听了这话,明白耽搁不得,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即便飞奔而去了。
司马昭此刻满眼泪水,握着母亲张春华那极度干枯的手,再次温声问道:
“母亲,孩儿立即就去传唤父亲......”
张春华听了这话,立即便剧烈的咳嗽起来:
“你们谁......要是敢去叫他,我......我便......”
司马昭见状,哪还敢再劝,只能赶忙一个劲的赔不是:
“母亲切勿动怒,孩儿不去便是。”
一屋人此刻就这样焦急而又无可奈何的陪伴照顾张春华。
“母亲,您可还安好!”
两刻钟后,一名贵妇人失魂落魄的疾步跑进了张春华的卧房,这正是张春华的三女儿,司马师、司马昭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荀霬的妻子。
张春华见到许久不见的女儿,精神为之一振,她在下人的搀扶下强行翻起了身:
“记得......你们几个,小的时候,我经常......咳咳,经常看着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在院内玩耍,我想,再去看看......你们几个一块种下的......那片山茶花.......”
就这样,老人张春华在一众儿女的搀扶下,来到了那丛洁白无暇的山茶花旁,花树之下,老人再次回头望了四个子女一眼后,终于还是倒了下去!
在书房内,正和柏夫人叙话的司马懿心中忽然一阵悸动,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刚才,张春华这个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女人,终于彻底的离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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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陵侯府。
张春华病逝的消息自然很快传到了太夫人德阳乡主曹玦的耳朵里。
虽然司马夏侯两家恩怨不少,但当年两家人一同在东宫尽心辅佐文皇帝时的亲密往来,依然让曹玦感到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此刻的曹玦,心中自然并不如何好受。
“祖母,您怎么哭了?”
九岁的明月此刻看着潸然泪下的曹玦,取出锦帕就要为祖母擦拭眼泪。
曹玦看着眼前英气不减夫与子的小明月,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明月,你陪祖母去一趟司马府,可好?”
小明月自然乖巧的点了点头。
司马家的宅院比起数十年前,豪华阔气了不少,但同时也让曹玦感到陌生了不少。
一想到曾经满心欢喜嫁入这座庭院,却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的女儿夏侯徽,曹玦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被泪水模糊了双眼的曹玦,甚至连张春华的牌位都没能看的太清楚。
曹玦见到忆容、梦容这几个日渐长大、越来越像女儿的外孙女,心中更是感到了一阵难以抑制的悲苦。
故人零落,丈夫与爱女早亡、儿子远镇西州的曹玦,此刻竟有了一丝无可奈何的释然。
她回府后,突然提议要去长安探望探望儿子,须发灰白、身形佝偻的顾霆本想劝阻,但不知何故,她最后还是同意了老太太的安排。
顾霆特意安排帐下督鲁仲雄带上了府上剩下的一百玄甲卫亲往护送。
明月本想一块前去,但身为质子的他根本无法离开洛阳,因此只能无奈的留在了府上。
一路上,顶风冒雪的曹玦看着当年兄长曹真对自己说过无数遍的西州驿道,兄长曹真那严毅的话语此刻仿佛再次出现在了她的耳畔。
司隶与雍州各郡,由于郡中才士下放之故,贪鄙小吏多被裁撤,下放官员又想再次出头,因此吏治倒是澄澈了不少,一路之上,曹玦自然听到、看到了不少百姓的欢声笑语。
曹玦见侄子曹爽和儿子夏侯玄推行的改制的确为百姓带来了不少好处,心中的郁闷与哀愁竟也消散了不少。
终于,在春寒料峭的二月,曹玦拖着病体来到了儿子镇守的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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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西府,夏侯玄刚刚接见过邓艾和夏侯霸两人派来的信使,又立即忙着处理起了雍州各郡变法的条陈————虽然郭淮才是雍州刺史,但夏侯玄依旧还是凭借着自己的兵权和身份,让牵嘉、牵弘强行在冯翊和扶风两地推行了不少的改制政策。
就在夏侯玄与牵嘉深谈进一步改制的事宜之时,一名玄甲卫兴冲冲的闯进了征西府的正堂:
“启禀都督,德阳乡主来了!”
忙得晕头转向的夏侯玄听了玄甲卫通报的爵位,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他下意识的反问道:
“谁来了?”
“是太夫人,太夫人她来长安探望您了,此刻太夫人已经到了您的寓所了!”
夏侯玄听了这话,甚至都没能顾得上给牵嘉打声招呼,就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施展开‘云行雨步’冲出了正堂。
当夏侯玄来到寓所之时,大老远就听到了母亲和惠姑,还有两岁半小云儿的笑声。
夏侯玄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很享受这份母亲妻儿其乐融融的幸福。
曹玦与儿子、儿媳、孙女相聚之后,原本哀愁的心思一扫而空,夏侯玄和妹妹夏侯羽、妹夫和逌更是请来了一众朋友僚属,为母亲在长安补过了一次寿诞。
母子祖孙阔别数年,终于得以团聚,但曹玦到来还没一月,身体便出了问题,一日她起身后,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惠姑虽然精通医术,但她一番针灸之后,依旧无法彻底让曹玦苏醒,惠姑觉得她师兄李当之或许会有办法,因此夏侯玄立即便以飞鸽急召了李当之。
这一日,心中焦急的夏侯玄一边测试着母亲额头的温度,一边望眼欲穿的等待着李当之从郿县赶来。
“李先生还有多久才能到?!”
“李先生自今早接到消息后,就一路飞奔,此刻估计快进长安境内了,粗略估计,今夜应该就能赶到!”
夏侯玄知道牵嘉精明强干,他所估测的时辰,一般不会有差错。他明白等人易久的道理,此刻纵然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继续焦急的等待。
惠姑此刻一边用药包捂着曹玦的手心脚心,一边用银针刺击着曹玦的穴位。
众人就这样焦急无比的干等了两个时辰,一直等到了酉时末刻,这才终于等来了风尘仆仆、满头汗水的李当之。
李当之冲进寓所后堂,更不答话,扔下身上药箱,就直接上前搭起了曹玦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