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垃圾话扔完,老汤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感。
“痛快了?”
“痛快了。”
“老汤说真的,你口才不错。”
“过奖过奖,纯粹的有感而发。”
“多么痛的领悟。”
“哈哈哈。”
李安将车停好给老汤抽了两张纸,“擦擦汗。”
“呼。”老汤下车点了根烟,“再来一根?”
李安接过老汤递来的烟,“翻篇了?”
“翻篇了。”老汤长出一口,心里也不再惦记最后那一个月的工资。
如果当时他再强硬一点,那钱他也就要回来了。
不想了不想了,反正本钱是回来了。
“哎刚才我还想问你,牌子什么时候挂?还有琴什么时候到位。”
李安:“都准备好了,元旦假期一过就挂牌进琴。”
老汤:“齐活了。”
李安:“齐活了,等穆欣来了咱们就得研究研究开业音乐会的事了。”
老汤:“孩子们上吗?”
李安:“上,我们有一个维瓦尔第的七重奏,然后车琳弹个贝多芬,季洋弹个海顿,我还有一个艺考生,让他弹个肖邦吧,我大概算了算,可能还差个十分钟左右的曲目。”
老汤:“你最后随便弹一首呗。”
李安:“我就不弹了,这样,最后你和穆欣你俩上个四手联弹吧。”
老汤:“不冲突啊,也好,这样所有形式都有了。”
李安:“我负责主持,舞台就交给你们了。”
回到家二人开始收拾餐桌,老汤又想起吃饭时说到的唐小星,“放一段听听。”
李安拿出手机翻到唐小星音乐会上弹得肖邦,然后点开视频将手机放到了茶几上。
一阵嘈杂的掌声过后,没一会的工夫,琴声响起。
“噹噹噹噹!噹——”
坚定结实的下行音阶出现,老汤一阵头皮发麻。
尽管视频音质不佳,老汤还是能从四个句子带出的连贯动机感到一阵震撼。
“第三奏鸣曲。”
“是。”李安将碗筷落好,“你慢慢听吧,我去刷碗。”
李安再回来的时候,老汤已经蹲在手机旁一动不动,旁边八万走来走去。
“怎么说。”李安笑问。
“好。”老汤此刻更加体会到为什么他问李安的时候李安只说了一个好。
“弹得太好了,”老汤情不自禁地再次赞叹道,“她的老师是?”
李安:“陈燕秋。”
老汤:“我还以为她得和赵韦林学。”
李安:“陈燕秋和唐家走得近,他们和华院又是两个圈子。”
老汤:“我听说陈燕秋在京圈挺受排挤的。”
李安:“大家各玩各的,也谈不上排挤,硬说的话,应该是相互排挤吧。”
老汤:“陈燕秋我不太了解,就咱们比赛那会和他见过几次,后面老吴说他人很好,亚青赛的时候老吴不是受伤了吗,他还提老吴去和评委团交涉比分判定。”
李安:“非常值得尊敬的一个人,至少在我看来他是真的在为推动国内钢琴教育做事,我们这次夏令营,查理老爷子,安娜教授,杜梅和福莱士,他都请来了,十天包食宿四课程三天活动外加燕京两日游,其间每个孩子都登台演出了,你给估个价。”
老汤:“少说一个孩子怎么也得六千起步吧。”
李安:“两千八。”
老汤:“多少?”
李安:“你没听错,两千八。”
老汤傻了,这完全是贴钱做啊。
李安:“你知道隔壁夏令营怎么搞的吗,韩国郊区租了个场地,然后弄了点国内的教授过去,加上当地的一些大学教授,一个孩子起步一万七,这还不算机票,家长陪同再加一万,想一对一上课,交钱,想上台和大师同台演出,再交钱。”
老汤:“哎,这路数我太熟悉了。”
李安:“你们那应该还好吧。”
老汤乐:“别拿我们碰瓷,我们不配,我说的也是隔壁,我就当过这个冤大头,国际夏令营,住的还不如廉租房,吃的就更别提了,最搞笑的是开幕式的时候下面坐了一群华国小孩,上面讲话的也是华国某知名教授,结果人家教授硬是讲英语,那发音我也是真醉了。”
李安:“哈哈哈哈,这个真破防了。”
老汤:“国际夏令营,是出国了,可我就没见过几个外国人,除了去超市的时候。”
李安:“哎,所以你说他们眼里能容下陈燕秋这种人吗?”
老汤:“是。”
李安:“当然,利益冲突是双方的,但我要是家长,我肯定愿意把钱花给陈燕秋身上,有些人把事情做得太绝了。”
老汤:“没事,我们还年轻,他们肯定比我们先走一步。”
李安:“话是这么说,但根子不在这啊。”
老汤:“黄牌警告。”
李安:“冤枉,大大的冤枉!”
就在这时,短暂的安静过后,手机传出沉重的引子,钢琴如同迈着艰难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二人逼近。
只是一段视频,竟给老汤带来了一种心灵上的压迫感。
“难怪这孩不参加比赛,这个水平还参加什么比赛。”老汤第N次感慨。
李安:“一方面吧,家里也是有意保护她,不想让她受到过多的外界干扰。”
老汤顿了顿:“这孩子性格怎么样?”
李安:“品行端正,乖巧听话,就是胆子有点小,不太擅长与同龄人交往。”
老汤:“能理解,哎,想想也怪可怜的。”
李安一开始也这么想,但是后来再想想其实也没什么,没办法选择的出身给唐小星比起同龄人的确缺失了一段童年生活,可同样她也得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资源。
只能说有得有失吧,并且唐小星也通过这次夏令营找到了自己的状态。
“她现在状态挺好的,偶尔还发发朋友圈,周末也能和来自全球各地的同学一起吃吃饭,出去玩玩,日常生活也充实,练琴,上课,排练。”
老汤:“她已经出去了?”
李安:“柴央。”
老汤:“那他家里是有打算啊。”
李安:“嗯,目前是下届肖赛。”
老汤:“会不会太小。”
李安:“前一届也有个16岁的,也拿奖了,这个问题怎么说,各有利弊吧,我估计到时候她家里也会看她整体的状态吧,不会强迫她一定去参加,老陈也是这么说的,现在算是提前准备。”
“你笑什么。”
老汤:“我忽然在想,如果她没参加这一届,等后一届,也就是八年后,搞不好到时候她和小车一届也说不定。”
李安闻言失笑:“这说到哪了。”
老汤:“怎么,你没信心啊。”
李安不乐意了:“谁对她没有信心我都有,我话放这了,只要她想参加,她到时候就一定能参加,你信不信?”
老汤:“怎么还急了,我信啊。”
李安撇嘴:“我可没急,我就是强调。”
老汤乐:“我不信我能说到时候她俩搞不好到时候还能碰面。”
李安想了想:“我没考虑过让她有一天去参加肖赛。”
老汤:“你想不想是你的事,人家孩子想不想你知道?”
李安:“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让她把参加肖赛作为一个目标,肖赛对于一个钢琴演奏者来说太庞大了,它不仅仅是一个比赛,多少天才都陨落在对它的执念上?”
“而且成为真正的大师也无需用一场比赛结果来证明自己。”
老汤:“话虽没错,可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她今年才十三岁,你无法预测她的心理变化,就像你无法预测她的成长速度,你能预测到她三年后的水平吗?”
李安摇了摇头,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老汤:“我和县长三爷有一次还讨论过车琳这个孩子,我们的结论是一致的,她不像那种某一阶段的佼佼者,至少我们在附中的时候周围没有遇到过车琳这样的同学,她太别致了。”
“我们附中一年级那会不少优秀的肖练都弹完了,每天都在比谁弹得快,谁的激流能进两分十五。”
“比如你弹了格林卡的夜莺,哇塞好炫,不行,我也得弹,什么音乐,我们认为我们弹出来的就是音乐。”
“早晨你在里面给王小虎上课,我在外面和车琳聊天,说的比赛的曲目,我问她你觉得难吗?”
“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李安:“什么。”
老汤:“她说越弹越觉得难。”
李安:“她怎么说的。”
老汤:“她说每隔两天再重新看谱子的时候她就会感到一些陌生,有些音符他像是认识又像是不认识。”
李安笑:“我不得不重新想办法接近它们。”
老汤:“她给你说过。”
李安:“但她没告诉我她感到难。”
老汤:“你是不给她的压力太大了?”
李安:“之前有一段是这样,当时我自己没有意识到,后来我意识到了,现在还在努力改变。”
老汤:“那可能是她心里还是不希望看到你对她失望吧,毕竟看看这些曲子,小狗圆舞曲,贝多芬f小调第一首急板,夜曲作品五十五第一首f小调,a小调玛祖卡,D大调三部创意曲,我没说错吧。”
李安:“B大调。”
老汤:“好,那这里也就最后B大调三部创意曲难,是真难,可她说她还没练。”
李安:“我们还没有开始。”
老汤:“除了这首,以她的水平,我就不说这半年她有如何的进步,具体我也不知道,就拿她参加蓉城杯当时的水平,这些曲子的技术难吗?”
李安:“是。”
老汤:“这说明奏什么,她心里已经有自己想要通过音符去表达的东西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我是大三听了一场姐夫的音乐会,我才意识到我这么多年弹的一直都只是音符,我从来没有想去靠近过它们。”
“李安,她才刚过十三岁。”
李安:“十三岁四个月。”
老汤:“可她终究还是个孩子,我问她期不期待参加小肖赛,她有点不好意思了,目光也移到了小猫身上,但最后她还是点了点头。”
李安一瞬联想到唐小星心底也期待参加一次比赛,唐小星是想打破束缚,那小车这次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有许多原因吧,关于类似的话题他已经不止和小车聊过一下,他相信小车没问题。
所以这次他也没有那么迫切地想知道。
他总会知道的。
并且老汤的这一通分析他不知道已经在心里分析过多少遍,其实从第一次指导小车弹我的祖国八重奏的时候他就发现了。
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女孩“怪”。
小车第一次在他眼前弹琴时,他记得很清楚,我的祖国一声部前三小节的引子旋律。
开始演奏前,这个女孩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神空洞,整个人像是只有身体在排练室。
毕竟是第一次接触,他也不好说什么。
当时他非常担心这个沉默的女孩能不能弹一声部。
结果当他让大家开始,小车整个人像是活过来一般,肢体眼神全部出现,接着用扎实的落指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复。
多么奇怪的女孩,不弹琴的时候像是一根小木头,弹琴的时候像是一缕随时会飘走的微风。
这孩子不光“怪”,还有股子“傻”。
还是那天,李安第一次给孩子们排练,鉴于当时的特殊情况,即便孩子们存在诸多问题,他也不好直说,当时还有很多家长旁听。
于是他就主动问孩子们都有什么问题,他也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和孩子们互动一下。
所有孩子都很热情,各种举手各种提问,唯独小车一直没举手。
当他再次询问,这次小车举手了。
李安走过去,人傻了,人家孩子都是问排练曲目的问题,小车直接从包里翻出车尔尼。
“哈?”老汤忍不住笑出声。
李安:“当时我都懵了,我心说你干嘛啊,咱们在解决排练曲目的问题。”
老汤:“你也没说不能问别的问题啊。”
李安撇嘴:“你这抬杠了,那正常孩子能干出这事吗?然后她翻到第六条,也不吭声,就把手指到一段左手上行的地方,看着我不说话。”
老汤:“很难想象车琳以前是这样的,不过感觉还挺可爱的。”
李安笑叹:“她也是个有故事的孩子,以后慢慢和你讲吧,总之确实像你说的那样吧,她确实有些别致。”
老汤:“就是你所谓的怪和傻,我想换一个形容,痴。”
痴。
上一个说小车痴的人是陈璇。
李安又想起小车一个小节从早练到晚那次,接着笑了笑。
老汤:“刚才听你讲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钢琴家,车琳给我的感觉和他极像。”
李安:“哪位?”
老汤:“古尔德。”
一听古尔德李安连忙摆手,可紧接着,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幅荧屏上的记载画面。
年迈的古尔德坐在矮凳上,袖口都忘了系扣,脸色疲惫,面容苍老,几乎蜷缩在钢琴前。
可他依旧和年轻时那样,演奏时手舞足蹈,摇头晃脑,嘴里不停地哼唱着音乐,只有戴着老花镜的眼睛死死盯着琴键,似乎要参透钢琴这件乐器的全部奥秘。
“有画面感了吗?”老汤笑问。
李安收回思绪继续摆手,“不行,古尔德才活了五十岁。”
老汤一哽,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阿刘?”
“阿刘。”
李安起身去开门,门外小刘急得要命。
“老师快,快上课!”
“你急什么?”
“王小虎他们在华莱士。”
“你一会要去找他们?”
“昂!”
“王小虎又答应你了。”
“我决定再给他一个机会。”
老汤:“.”
“来,给你隆重介绍一位新老师。”
小刘刚走进客厅就看到一个高大身影面带微笑地向他挥手,心说王小虎果然没有骗他。
“汤老师好!”
礼貌这一块,四钢的孩子们向来拿捏得死死的。
“你好阿刘同学,你这么着急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此时此刻,附近不远处的一家华莱士店内一角,三个初中生各自抱着薯条,一齐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视频。
视频里的声音已经被降到他们必须专注才能听清的程度。
可即便如此,三人还是看的津津有味。
视频里正播放的是海绵宝宝。
“你俩还想吃点什么吗?”
这已经是王小虎十分钟内第三次提问了。
小车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马上就要撑爆了。
片刻,“你为什么不问问神奇的海螺呢?”
王小虎无奈看向马可。
马可:“+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