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状态不对劲，主动跟学校申请停止，忙完手里项目后，就此开始了漫无目的的休假。

    他去了很多地方。

    有时候会在燕大的湖边一坐一整天，看天鹅看到忘记吃饭；

    有时候会去导师老家的小楼，在黑暗无光的房间里试图汲取她的气息；

    有时候又会去他们逛过的街、走过的地方、呆过的餐厅……

    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们之间的回忆那么少。

    所谓一年，可能真正在一起时间只有一两个月。

    其他时间不是她忙，就是他忙。

    她总是会主动给他打电话联系，而他表现出来的只有不耐烦。

    他唯一没敢去的地方是墓园，他知道她葬在那里，有许多粉丝影迷和善良网友，自发地买花去看她，为她灰白的墓碑搭建出一团生机勃勃、花团锦簇。

    偏偏他不敢去。

    因为他是个胆小鬼，害怕听到所有有关她死去的消息。

    好像这样，他就能自我欺骗她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只是暂时去了他联系不到也看不到的异国他乡，活得很幸福。

    时间匆匆过去，转眼数月过去。

    他的颓废失意，父母长辈们看在眼里，自然是失望的。

    他们不是没有劝说过他，可惜根本没用。

    到后来一年过去，其他长辈提起他只是叹气，只有父母会执拗地每周来找他。

    转机是明黛去世一周年，奶奶来见了他。

    其实奶奶是对他与明黛的事情，至始至终都没有插话表态的那个。

    爷爷意味深长地告诉他做好选择时，只有奶奶拍着他肩膀说，幸福就好。

    而久违见到奶奶，她老人家看起来年龄更大、更加苍老了。

    奶奶说：‘把她放在心里，好好活下去，这样世界上就会多一个真正想着她、记得她的人。’

    奶奶的话让他有如醍醐灌顶。

    的确，一年过去，明黛死讯带来的震撼已经逐渐消失。

    网上偶尔会有人以怀念语气提起她，但大多数人已经开始遗忘她。

    这世上有太多新鲜爆炸消息，娱乐圈更是有层出不穷的新人，而明黛演的那些角色都不算经典，又哪里会让观众为她长时间停留呢？

    这次该他来记住她。

    他说他知道了。

    随后不久，销假回到了学校任教。

    他重新回到科研项目组，身边同事都在欢迎他的到来。

    可是时间久了，他们都发现他没有以前那样聪慧灵气了，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始终施展不开手脚。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发表任何一篇有价值的论文，没有提出过有意义的新观点，开始沦为平庸，逐渐碌碌无为。

    可他自己好像并不在乎，反正这些知识足够支撑他继续在大学任教，做好这些基础的科研工作，只不过不再像从前那般意气风发了而已。

    长辈导师们对他很失望，但是转念又想，觉得他能从痛苦中走出来就很好了。

    如此过了数年，他的导师去世了。

    导师没有儿女，遗产大多数捐赠给了母校和社会，唯一一栋渔村小楼给了他。

    导师说很可惜看到他的沉寂，但只要他自己不觉得遗憾，那这样的人生好像也无所谓。

    其实在去世前的那些年，导师对他态度不算好，但是众多学生里，他却成为了唯一获赠遗产的那个。

    当然，跟周家比起来，这栋小楼不算什么，只是导师和他都清楚，这小楼于他意义非凡。

    他不禁动容，落了泪。

    一次又一次地忏悔他的狂妄和傲慢。

    现在他所遭受的一切，都不过是命运给他带来的惩罚。

    而他只有自己受着。

    又过了些年。

    他听说当初与他相亲交往过的赵弦，拿了诺贝尔提名，获奖概率很大。

    与他分手后，赵弦没有停下追求知识的步伐，反而越走越远，成为国内科学家的领军人物。

    要说的话，赵弦曾经的天赋根本赶不上他，他才是世交长辈们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而赵弦只是拼命追赶天才步伐的普通人。

    结果后来的发展却是颠倒了，他泯于众人籍籍无名，反倒是赵弦声名鹊起，最终完成了他与长辈们都期待的成就——在教科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他有些恍惚，但没有嫉妒，只是真心为她祝福。

    偶然一次见到赵弦，赵弦还记得他，笑着过来打招呼，坦然提及未婚的事实。

    原因是他，也不算他。

    他只是触动了赵弦的一个契机，让她开始思考婚姻和家庭的意义。

    当赵弦觉得自己不需要另一半来锦上添花的时候，她成了不婚主义者，又在她三十五岁那年，收养了两个女孩儿，现在几年过去，已经出落得非常优秀。

    她说自己的人生已经完美无憾，希望他也能追寻到他的目标。

    之后又是几年。

    他的爷爷奶奶陆续去世，前后相差三天。

    二老都是百岁高龄，无病无痛，在睡梦中离世，大家都说这是最好的死亡方式。

    不过在爷爷去世的前一天，曾将他找过去，对他说了声抱歉：

    ‘爷爷对不起你，当初不应该分开你们的。’

    他身躯一震，匆忙避开那个话题。

    事实在爷爷提及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明黛了。

    他的生活有如一滩死水，每天都是麻木地度过，偶尔一年两年过去了，他的生活都是直线没有任何变化。

    所以连他自己都以为，他已经放弃明黛、忘记明黛了。

    何曾想，爷爷一提，那些有关她的鲜活记忆尽数涌出。

    此时此刻，他居然无比感谢父母赐予他的聪明大脑，让他足以回想起她的一颦一笑。

    随后他露出久违的笑，沉浸在与她的回忆里，不可自拔。

    时光匆匆。

    终于，他的生命因病魔接近尽头。

    年迈的父母在病床前流泪望着他，而他嘴唇嗫喏，只能说出一句：

    ‘对不起。’

    对不起，明黛；

    对不起，爸妈；

    对不起，对我期望的家人们；

    还有，对不起……周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