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零落的细雨尚未散尽,石板路上仍旧满是贩夫鞋底的泥印。
沉郁的望山镇,却久违地迎来了一缕熏然的暖风。
微风拂煦,掠过疏影横斜的葡萄架,穿过血砖红墙的游廊,竹帘拍打在立柱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九天烟火铺的门口,林九和张胖一如往常地话着家常。
张胖谈及娶妻生子,林九却落寞地垂首,眼角流转的不知是后悔还是悲伤。
然而一阵和风掠过,掀起了铺子的布招。
林九抬眼望去,却见成堆的纸钱混杂着焦黑的余烬,如蝴蝶般翻飞着飘向远空。
风声渐起。
望山镇的镇民隐约感知到了什么,纷纷抬起了头。
嗦嗦的灵风穿堂而过,很快变得有些刺耳,继而呼啸起来。
仿佛少女的青葱玉指恹恹划过枯涩的琴弦,琴声从哀切变得急躁,骤然演变成一曲歇斯底里的宣泄!
呜咽着!嘶吼着!
诉说着世态的炎凉。
杂乱的油纸被卷向长空,盘旋着扶摇而上。
天幕低垂,黑云翻涌。
那方才还温顺撩人的暖风,转眼就化作一场风暴。
而风眼的正中,却是林九不敢回想,也不敢面对的那间旧宅。
旧宅的屋檐下,乞儿们听到了不远处的动静,但他们没有睁眼,因为这是宁洛的命令。
他们默诵着那段道语,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可视的力量隐约没入了他们身体。
灵气顺着三丹田的路径循环,继而涌向他们的四肢百骸。
他们照理来说不该会这些,但得益于开宗立派,也得益于道语的神秘,他们莫名掌握了灵气的轨迹。
宁洛站在石块凿出的白痕旁,汹涌的灵气如涡流般汇入他的身体,最后归于沉寂。
风雨消歇。
“人造异象的确可行,不过……只破了一境。”
宁洛感受着体内沉眠的灵气,神色平静。
这个结果算是折中,既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惊喜,却也没让他失望。
天道馈赏理论上不是用来破境的,实际只是增加了与天地灵气的契合度,并让受赠者白嫖了许多内灵罢了。
能薅下天道多少羊毛,这取决于修士的境界,而且也有上限。
即便高境的确可以得到更多馈赏,但宁洛觉着还是这招在前期使用更为有效。
因为只有刻下了道语,这门功法才能发挥它应有的价值。
道解开始自行循环,不再需要宁洛的引导。
而几个乞儿眉飞色舞,欣喜若狂,却始终没敢睁眼。
宁洛微微一笑:“行了,睁眼吧,我们该走了。”
不久后,当异象平息,林九弓着背来到旧宅,但最终也在旧宅的门口和乞儿们失之交臂。
几道剑光划过长空,落在了旧宅的院中。
那是方才接引魏海潮上山的众人。
“大师兄,灵气的痕迹就在这里!”
大师兄目光微凝,他环顾四周,然却并未找到引发异象的根源。
直到他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硌脚。
大师兄移开脚,低头望去,然后看到了脚下那片碎石划过的白痕。
石砖上隐隐有着字迹,只可惜那字迹已然被人为抹去,上面曾经写的什么也看不真切。
大师兄的目光移向了一旁的林九。
林九牙齿打着寒颤,惊慌失措:“上仙,上仙好!不,真不是我,草民也刚来这里!”
大师兄眉头微皱,并未回话。
一旁的弟子散开灵觉,但以他那微弱的灵觉,即便竭尽全力也一无所获。
毕竟宁洛早就带着乞儿们走远。
蜀山弟子摇了摇头,颓然道:“还是找不到,要不我们把这块石砖切下来,带回山上?”
大师兄盯着那片残迹,犹豫再三,最后沉声道:“留个人守在这里,别让凡民毁坏痕迹,我去通知师尊。”
弟子们听到这话,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于是无人再提出异议。
不久后,蜀山长老莅临望山镇,他看到那片残迹后瞳孔骤缩,甚至半跪在地,焦急地试图解析出那白痕原有的样貌!
但直到他瞳仁血丝密布,视野都变得模糊,却也始终没能推演出道解的片鳞。
最后,长老颓然地跌坐在地,默然不语。
离突破的线索,只差一步之遥。
……
此时,望山镇外,远郊。
二狗和阿虎在原野上肆意狂奔,那速度比之成年人都毫不逊色。
许新雨依旧是提着那个竹篮,默默守护着一众少年。
而反倒是平日里最熊的皮猴,一个人默默吊在后面,还时不时回头张望,也不知心里想的是什么。
宁洛自然知道皮猴的心思。
无非是那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蜀山名额,现在却变成了唾手可得的东西。但他又不得不抛却上山的念想,眼睁睁看着仙师亲自下凡相迎,而自己却悄然遁去。
有得,自然也有失。
宁洛没打算费口舌去开导皮猴。
原因还是那个原因——他不喜欢孩子。
而且宁洛觉得,跟孩子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毕竟他们本就不懂得何为道理。有些事情总得自己经历过才能成长,靠别人的嘴转述本就毫无意义。
现在乞儿们虽尚未破境,可体内已然有着充沛的灵气。
即便在灵气枯竭的环境下,他们前几境的修行也不存在瓶颈。
通过这次实验,宁洛还印证了一点。
那就是功法的确没法百分百完美传授。
即便他教了乞儿们道语,并亲自为乞儿们调校灵脉轨迹,使得道语能够成功运作。
但当乞儿自行运转时,轨迹仍有偏差。
众所周知,灵脉的轨迹蜿蜒曲折,纵横交错,绝非直来直往的康庄大道。
而道语的循环中只涉及轨迹的轮廓与雏形,具体的细节方面还需要修行者自己添砖加瓦。
或许这就是天骄和凡庸的差别。
不仅是因为体质的区别,更是悟性不同,功法的收效也就不同。
那些天骄看到功法的轮廓,立刻就能理解细节处该如何运行。
而天赋差的那些,即便宁洛手把手带了一遍灵气轨迹,他或许也没法完整构建出循环。
如果不是宁洛有开宗立派的固定加成,以及功法草创者的身份与见解,那他可能也没办法教会这些乞儿。
毕竟道解和荒山的炼体功法是不同的。
后者就是胡吃海塞,几乎没有门槛的自残功法,所以想要教会自然比道解简单许多。
而道解,是宁洛的构想加上剑体的轨迹,自然不会简单。
宁洛默然前行。
不远处的二狗和阿虎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他们回到宁洛身边,询问道:“林哥,我们现在要去哪啊?”
宁洛望向远空,语气低沉:“南疆。”
……
7年后,临安城。
中州灵气枯竭的情况下,宁洛的修为只得五境。
不是他不能破境,只是他不想而已。
乞儿们的修为也是清一色的三境,这已经是他们最极限的速度,即便学会了道解也是同样。
而宁洛之所以教会这些乞儿,只是为了找些帮手,为9年后的暗杀做好准备。
踩点,绘图,内应,诱饵……
很多信息宁洛需要提前了解,否则他没法在这样恶劣的模组环境下,去打造一场完美的跨境暗杀。
有了这次的成功经验,他才能在比赛中完成杀手结局的极限挑战。
不过这次宁洛带的天命倒与暗杀无关,而是A级的诸艺精绝。
目前B级的暗杀技巧宁洛早已完全掌握,差的只是些许经验和更多实践。除了那个存在感削弱的固有效果,宁洛目前尚无法复制它,但暂时也没手段消化。
因此在升A之前,这一系列的天命已经没有价值,自然不必携带。
带诸艺精绝的目的,是为了完成当初和魏海风对战时的一个构想——
机弩。
一把工艺精良的手弩,在50m内的威力甚至远超旧式的枪械。
一个小女孩操纵手弩,可以瞬间击倒一米八的壮汉。
所以就宁洛的想法而言,手弩完美地满足了极限挑战的条件。他可以保持较低的修为,利用手弩击杀境界差距较大的目标。
而且因为手弩不是像流云剑那样的高级道具,它仅仅是一个“机关”,一件超脱于境界之外的事物。
所以它不会因为宁洛的持有与使用,而过分影响极限挑战的评判。
但问题在于,如何用手弩击杀高境修士?
一般手弩的威力,二三境的体修就可以硬接下来,所以弩箭也不可能贯穿五六境修士的身躯。
这还是理想情况。
实际上,弩箭在命中修士之前,就会被磅礴的灵气所阻挡,从而半途坠落。
哪怕是低境的修士,也能临时用灵气偏转弩箭的轨迹,致使弩箭失去杀伤力。
这也是为什么尘渊界中没有高级的机关术。
因为这花里胡哨的东西是真的没什么大用。
“那如果我把手弩和御物之术,以及火浣丹结合起来呢……”
宁洛摩挲着下巴,心里有了个不切实际的构想。
七年过去。
暗杀的工作大多交由乞儿们进行,反正目标也都是些乌合之众。
而换取的报酬,都用来购置物资,为宁洛练习锻造术做嫁衣。
哒,哒。
通往地下的阶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皮猴领着一大袋金属和石材,来到了宁洛闭关的石室内。
“老大,东西都给你带来了。”
皮猴看了眼工作台上的机关零件,挠了挠后脑,最后还是询问道:“老大,我们什么时候去南疆屠魔啊?”
宁洛拖着麻袋,稍加思索,简洁地回道:“年内。”
皮猴笑颜满面,欢欣离去。
宁洛拾起麻袋里的钢材,目光微凝:“质量不错,可惜……太少了。总之先批量制造轻弩,床弩就等去南疆之后再说了。”
现在宁洛有两条路能走,一是以“箭”为发展核心的弹珠弩,二是以“弩”为发展方向的床弩,也就是巨型弩。
至于枪械,这类知识宁洛并不具备,也没打算研发。
因为有一点宁洛是知道的,那就是弩的原理和枪械相同,都是将储存好的其他能量转化为动能。
弩靠的是储存好的弹性势能,而枪械则是火药,靠的是化学能与热能。
但修仙的世界不兴化学,修士用的是力量与灵气。
这两点弩都能做到。
首先床弩的原理最为简单,就是放大弩机,也就是常人印象中的攻城弩车。
床弩威力虽大,但耗材极高,性价比极低,肯定不适合批量制造。
而且床弩也不便于暗杀,毕竟这很难命中,机动性也非常之差。但这依旧是暗杀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因为这意味着宁洛目前能达到的火力上限。
至于宁洛眼下最主要的研发目标,自然还是弹珠轻弩。
他曾经听到过一个姑且算是笑话的笑话:
弓的威力什么时候最大?
肯定是把火箭弹当做箭矢射出去的时候。
于轻弩而言也是同样,那个所谓的火箭弹,就是宁洛手中的火浣丹。
七年时间,宁洛已经得以开发出第二代的火浣丹,用材相较初代名贵了不少,但老实说并不划算。
有这资源给自己修炼用肯定更香。
但灵气枯竭的条件下,修炼未必能解决火力不足的问题,而火浣丹可以。
二代的火浣丹可以对六境修士造成生命威胁,如果能成功命中八境的炼气士,也有机会造成伤害。
“不够,但也足够。”
宁洛微眯着眼,瞳仁中闪过一抹异芒。
不够的原因是它没法击溃八境,甚至是在八境中也算是妖孽的圣主。
而足够的原因不仅是火浣丹尚有继续钻研强化的余地,更是因为宁洛意识到一个最最根本的问题——他不是只能依靠机械的凡民。
他是修士。
宁洛闭目凝神,忽然抬起了手,低声道:“起。”
话音落下,一股灵气忽然荡开,浮力的作用下,石室内那制成的数十把手弩同时悬于半空。
宁洛抬手指向石室的天顶,仿佛在鸣枪示意。
于是那数十把手弩也同时掉转方向,对准了天花板。
宁洛嘴角微微上扬,右手的拇指与中指交错,继而快速地摩擦而过。
啪!
响指的回声尚未消却,而手弩的弩机却已然扳动。
数十颗钢珠在势能的作用下骤然暴射而出!
轰!
石室的天顶塌陷崩落!
一块块断裂的石砖纷落而下,将整个石室掩埋其中。
乞儿们纷纷围聚过来,焦急地呼喊着:“老大!你还好吗!”
紧接着他们看到,那片断垣之中忽然隆起了一个小土包,而宁洛从中钻了出来。
许新雨紧张地询问道:“师父,你,你这是怎么了?”
宁洛摆了摆手,轻笑道:“无妨,只是做个实验而已。实验的结果我很满意,很快我们就可以动身去南疆。”
“不过在此之前……”宁洛话锋一转,忽然望着熟悉的方向,咧嘴笑道:“我们还缺一个至关重要东西。”
“什么东西?”
“储物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