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弥漫。
诡梦的时间与灵村一致,都是早上。
据说夜间的诡境会更为可怕,不仅得不到鬼神的相助,还会遇见愈加凶暴的诡异。
宁洛有探一探的打算。
不过不是现在。
宁洛挑着扁担,扁担上架着两个近乎坠地的大麻袋,而麻袋里盛装着的便是库房的圣果。
诡境的相位机制已经被宁洛玩弄于股掌之中。
从蟒巢到泥沼, 再从泥沼到库房。
宁洛原本的计划是多反复循环几次,直到“家”与“巢穴”的判定最终落在守林人的居所。
但运气守恒,既然上次偏离计划,那这次一发即中也合情合理。
守林人的居所就是库房门口的小屋。
此时的守林人正在其中酣睡,即便宁洛大摇大摆地进入库房,他也未曾发觉。
库房墙上还写着林场工作的详细排期。
不同林场要求的作物质量不同。
像宁洛目前身处的这座, 就是东域最低级的林场,虽说产量最高,但货品的档次也是垫底。
仓库贮藏的圣果以青枣, 白瓜,与金稻为主。
青枣强身健体,白瓜瓜瓤可抵三天食粮,瓜皮磨粉能入药补身。
而金稻米并非苍冥上层独属,而是几乎整个苍冥都能享用的仙家谷物,不仅有着些微强身之效,还能让人少病少灾。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矿山的老丘即便那么大年龄,还能红着眼拼死劳作。
所谓禾下乘凉梦,在旧日的苍冥不仅并非妄谈,而且还是无需任何牺牲就能轻巧达成的寻常小事。
如此便足以判断,苍冥曾经百姓安居乐业,无忧无患。
“怪不得这里的果农这么懈怠。”
宁洛瞟了眼排期,却见文书上排得满满当当。
整个林场与农田拢共千余名农人, 各自分工明确, 相较于他穿越前的人地占比, 这个数量不可谓不多。
虽说苍冥界没有自动化机械协力,但木灵珠的效率增益可远胜于区区推土机。
所以分配给工人们的工作, 其实都轻松得很。
但宁洛一路走来,哪曾见到任何一人劳作?
只要丢颗木灵珠就能解决的事情,谁犯得着去撑着个木梯架子,爬树修枝?
没这个必要。
甚至即便林场的木灵珠开支超出了原本的定额,那也无妨。
因为木灵珠在果农手上百无一用,说到底还不是只能种种花草?
所以农人们精明得很,他们只要向神庙祈祷木灵珠,再将之埋入田地,那超出预期的收成也就都尽数归于了他们。
他们既不用劳作,还能坐享其成,领着远超配额的圣果。
日啖圣果三百颗就能标榜炫耀的矿山池浅,在这群果农的面前,就形如跳梁小丑。
因为对他们而言,圣果真的就如吃不完的零食一般。
宁洛知悉内情,扛着两麻袋的青枣,混杂着几只白瓜与一把金稻,便起身走向守林人的居所。
守林人的居所与库房连为一体。
肥胖到可谓臃肿的守林人平躺在娇小的床榻上, 下巴上的三道游泳圈甚至会随着他响亮的呼噜声轻微颤动。
如果光吃青枣, 断不会如此夸张。
所以想来他是把青枣白瓜与金稻米当饭吃,甚至暴饮暴食,还不加锻炼,才会招致如此结果。
宁洛手掌覆在门栓上,神道法相勾连虚无,道蕴为种,神识浇灌,细小的乌木枝条凭空乍现,卡入了门锁之中。
乌木坚实,仅是微微一旋,门锁便轻易打开。
宁洛信步踏入其中。
找到了他此行的最终目标。
木灵珠。
一切来得太过轻松。
以至于宁洛觉着林场毫无疑问就是最好的开局诡境。
因为这里不仅有唾手可得的圣果与木灵珠,而且那些邪祟的攻击性都很低。
无论是看守着库房的守林人,还是那些不见踪影的果农,抑或是沉眠于地下巢穴的巨蟒......
只要不主动招惹,宁洛有太多方法可以潜行避战,悄然速通。
就像是现在躺在他面前,仍旧鼾声震天的守林人。
宁洛甚至走到了他的跟前,守林人都无动于衷。
守林人知不知道巨蟒的存在?
宁洛眼下尚无法判明。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就守林人这已经瘫成一坨的体格,以及他这几乎不存的警戒心。
纵使巨蟒临近,甚至一口把他吞了!
守林人多半还在做着他的大梦。
宁洛放下扁担,一边翻箱倒柜,一边挠了挠头。
守林人这么沉稳,愣是都把宁洛给整不会了。
你好歹起个床来给点反应吧,不然我岂不是又在偷鸡摸狗?
上次偷鸡摸狗是因为打不过。
但宁洛这次可是习得了神道,再小偷小摸就有点丢人了。
得明抢!
宁洛用麻绳绑起盛装木灵珠的大箱子,结果以他如今的体魄,却连扁担都没法再挑起来。
“......”
“就离谱。”
“要给锻冶厂那个执事知道,他怕是要气得直接一头扎进熔炉里去。”
人家勤勤恳恳做假账,结余的火灵珠还没守林人的零头多。
属实苍天不公。
“呼......”
宁洛叹了声,没有再白费功夫。
他一手提着扁担,另一边上前用力拍了拍守林人的面颊。
啪啪!
吭哧的鼾声戛然而止。
守林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万般困惑地看着映现在他瞳仁中的陌生面庞,反应似乎有些迟钝。
他想着,或许......是自己还没睡醒吧?
岂料面前的青年忽然开口:“问你个事,圣女庙一般分布在哪,你们供奉的规矩是什么?”
守林人怔了怔,下意识答道:“圣女庙不就在圣教分坛吗,那要得到神侍许可才能觐见,而且常人一个月只能见一次。你要想祈祷的话,去找村落里的神君庙就是了。”
宁洛眉毛一挑:“神君庙?”
守林人打了个哈欠,慵懒道:“神君庙都不知道?圣女当初将神力分化成了五方神君,供奉在庙堂之中,代理凡人疾苦。你随便找到些村子什么的,但凡有人扎堆,怎么说也能见到个神君庙才是。”
“像负责我们东域的,就是句芒神君。你看到庙里供奉着龙首人身的神像的话,那就是他了。”
“不过嘛......”
守林人傲慢地瞟了眼宁洛,心想着自己应该还没睡醒,于是毫不遮掩地悠哉嘲讽:“那都是骗你们这群蠢货的,哈,哈哈,呃......”
咔!
守林人笑到一半,一根粗壮的虬枝猝然勒紧了他的脖颈!紧紧捆缚在床榻之上!
他骇然惊惧,瞪大瞳仁!
随后耳边传来了宁洛的低语:“继续说,我听着呢,什么叫骗人的?”
守林人一时没能回过神,甚至没能弄清楚状况。
怎么回事?
不是,怎么有个人忽然闯到他家里,威胁他吐露神君的情报?
不对劲啊!
因为这人明明用的就是神道,那他至少也是个传道级别的教徒,想来也应该对圣教内幕心知肚明才是。
守林人长久闲置的大脑险些过载,愣生生答道:“五方神君都是假的,你看他们长得稀奇古怪,其实都是圣教五大掌教扮的。他们向神君祈祷,其实就是在向掌教祈祷。”
宁洛追问:“掌教也有‘神力’?”
守林人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嘁,不过是早年和圣女走得近,所以从圣女那拿到了宝贝罢了。什么五方神君?给我那葫芦,我上我也行!”
“喔......怪不得。”
宁洛豁然点头,终于知晓了苍冥旧日的全貌。
所谓葫芦,无疑就是宁洛在虚境中见到的青葫道器。
所以五方神君并非真实的强者,而是杜撰出的信仰。
圣女将自身力量汇于五件道器,交由圣教的掌权者,由他们扮演五方神君。
民众只需要到神庙里向神君祈祷,另一边的五方掌教就能听到。
他们扮演着神君,再借由手上的道器响应民众的祈愿,为万民赐福,为圣女分忧。
但这份求之比应的力量并非来自于人,而是来自于外物。
不过守林人此前随口提及的一个细节,让宁洛更为在意。
“他说句芒神君的神像是龙首人身......”
“我在火山见到的那只鬼神,虽然与之有别,但生理构造也与之相近。而且陆川也说了,鬼神白帝的样貌是人面虎爪,白毛执钺。”
“所以,鬼神的确就是神君?”
“但神君,实则却并非神君。”
“有点意思......”
神君本不存在,那是圣教为了烘托圣女大人的人设,特意杜撰出来的形象。
然而这份虚妄的构想,却在后日的诡境之中成为了现实。
就像这世上本没有仙神,但拜的人多了,也就有了仙神。
这是信仰的造物,或者说......
也是一种神道。
宁洛看着从虚无中生长出来的乌木虬枝。
它的原理与鬼神何其相似?
这株乌木原本并不存在于这片世界,是宁洛臆想而出,借神道让虬枝从假想变成了存在。
神道并非单纯的神识攻伐,与所谓心剑不同,这是一种以神念“造物”的伟力。
用世人能够理解的概念来解释,就是宁洛通过道意告诉天道,他面前丈许远的地方理应长出乌木的虬枝。
他以法相共鸣,所以天道将信将疑。
他以道蕴塑形,所以乌木化虚为实。
他以神识浇灌,所以虬枝存在固化。
言出法随,一念枯荣。
这就是所谓神道。
而鬼神又何尝不是如此?
五方神君原本存在于众生的假想之中,却在诡境成为了真实的五方鬼神。
甚至它们还拥有超凡的智能,会与迷途中的旅人交易,去试图以神道的力量,置换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宁洛微眯着眼,线索汇集,灵光乍现,庞杂心绪急涌而上!
“我好像,懂了!”
“幻梦与诡境并非虚实的区别,它们或许都是假想的存在。”
“前者是旧日的过往。”
“而后者,或许正是神道的显化。”
“就像我能一念种出乌木的虬枝。”
“而某种存在,或者也可能是某个团体,同样以神道之力造化出了此方诡境。”
“也正因如此,本不存在的五方神君,如今成为了拥有实体与思维的五方鬼神。”
“那诡异呢......”
“那多半,也是某人对旧日恶民的臆想。”
“祂将偷藏黑矿的矿工想象成了贪婪的硕鼠,于是这群恶贼就真的诡变成了鼠人。”
“祂将矿山上盘剥取利的工头想象成了聒噪不休的禽鸟,于是他们真就成了鸟诡。”
“所以石碑会是祸源,因为那是一切的起因,也是暴行的根由。”
“是某个或某些人的思绪造就了这一切。”
“或者说,是神道!”
宁洛瞳孔放大,没有再深想下去。
如果一切如他所料,那神诡入侵就从来不是意指什么鬼神与诡异。
拆字作解是对苍冥规则的最大误读!
所谓神诡,是神道化诡!
宁洛忽而抬起了头,隔着天花板,他望不见天穹。
但如今他却知道,这灰雾之外,是某种存在的神道造就了这一切!
或许是腐化的天道,或许是旧日的圣女,也或许是守林人口中的五方掌教,还可能是宁洛目前尚未接触到的关键人物,更可能是苍冥众生,是被灰雾侵蚀之后的众生意志......
可能的选项很多。
但唯独有一点可以确信。
那就是这片灰雾帷幔之外,那以神道造梦的长眠祸根,祂的实力要远比五方鬼神恐怖得多!
宁洛自顾自摇了摇头,他原以为自己在苍冥已经走出了很远,毕竟他的情报与实力领先了陆川,以及其他穿越者太多太多。
但正如苏瑶所言。
目前还没有人接触到了苍冥的内里。
他们经历的神诡入侵,不过是这片诡梦的皮毛。
沉思之际,守林人终于回过了神。
并非因为他脑子总算转了过来。
而是因为当他为了维持呼吸而强撑起身子之时,他的视野便成功越过了自己臃肿的脖颈,从而看到了宁洛的扁担。
也看到了本该属于他的,那一箱珍藏的木灵珠。
“我的木灵珠......他是贼人?这不是梦?”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光天化日之下,谁敢劫我堂堂圣教传道人!”
“这是梦!”
守林人恍然彻悟!
幻梦崩碎,诡境复现。
白鳞巨蟒凭空钻出,一口将臃肿的守林人吞入腹中!
那多半是守林人在旧日灾厄中的结局,但诡异的臆想,却仍是以他为主体。
正如宁洛所料。
一对肉爪撕碎了巨蟒的鳞甲,瞬间开膛破肚!
守林人的头颅拧成了麻花,更像是拉长的面筋,从蛇腹中伸了出来,继而倒悬着望向天顶,还时不时吐着蛇信子。
“呕......”
“我真是草了。”
“这玩意不比秽恶心多了???”
宁洛本想等着守林人诡变完,然后光明正大地了结了它。
也算是把偷鸡摸狗的行为给正当化。
毕竟那样就算是打怪爆的战利品,不是偷的。
打怪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但现在他忍不了。
再这样下去,宁洛早上吃的青枣怕是都得吐出来。
所以,还是早些收工回村得了。
一念及此,宁洛抬起了手,掌心虚握,低声自语。
“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