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不见底的裂渊横亘在灰蚀的大地上。
然而这里没有宁洛预想中的金戈铁马,神道攻伐,更没有所谓的如潮水般涌来的灰诡。
有的只是瞳仁血丝密布,状若疯癫的军士!
从锻冶厂运来的破风也弩光洁如新,尽数整整齐齐陈列在旁。
宁洛回想起此前听到的那一句句陈述,现在只觉细思极恐,心头一阵毛骨悚然。
“灰渊战场上啊, 那可是有着铺天盖地的灰诡!”
“没人知道灰雾从何而来,只知道它会莫名出现在此世的任何角落。”
“踏入灰渊便会迷失,没有领路人的指引根本不可能抵达,也没法归来。”
“我的孩子们......都回不来了。”
话语回响在记忆之中。
宁洛径直走向灰渊,渊薮的确存在,但根本没有所谓战场。
因为无论是灰诡, 还是反抗灰诡的军士,他们......
其实都是同一批人。
这里是苍冥恶徒的坟场, 但又不全是。
因为灰渊是梦境所生, 梦中身死,现世却未必会身死道消。
回望此行,宁洛终于明白,整个苍冥幻梦不仅是旧日片段的追溯,更是一座巨大的军工厂。
而这座军工厂生产的,便是这群无知赴死的恶徒。
复兴数步,宁洛总算见到了活人。
从另一边蹒跚走来的军士们像是看不到宁洛的身影,他们紧握大刀,狼狈地四处挥砍,口中还振振有词。
“喝!”
“诡物!去死!”
然而大刀落下的方位,却是他同伴的肩胛。
不过片刻,一队军士便只余一人。
他高昂着头颅, 傲然踩在尸骨之上,抬起宽刃的大刀,脸上满是得胜的喜悦。
然而刀锋却如同濯洗过一般明澈,不染纤尘,也毫无血迹。
这本不应该, 但因为是在梦境,是在灰渊,所以一切都合情合理。
朦胧的雾中走出一道身影。
那是圣教的传道人,也是军士的领路者。
他抬起手,法相勾勒,神道迸发,一团火光猝然吞噬了军士的身影!
待得火光消散,那士兵已然沉沉坠地。
只是他的身上却也并无灼痕,只是平白消弭了生机。
宁洛默不作声,旁观了全程。
他不知道这圣教传道人这么做究竟出于何意。
是他得到了指令,本就不打算留下任何一个活口?
那为什么武城还会宣称有人凯旋回来,满载功绩。
是他也被灰雾致幻,所以误以为面前的士兵其实身为灰诡?
那为什么他神色又会如此平静,为什么宁洛又未曾中招?
宁洛不知道答桉,也不需要知道答桉。
因为当灰渊清场,朦胧的灰雾中隐隐幻化出两军交锋的蜃景。
鼓声震天,兵戈锐鸣。
两条铁索从灰渊中暴射而出,贯穿了教徒的颅首与心脏, 将之拖曳回无底的大渊。
宁洛的目光顺着传道人消失的方向, 望向灰渊。
或许灰渊也本不存在。
与五方鬼神一样,这都是苍冥众生的心念所化, 或是来自某人的神道干涉。
是某个人入梦告知万民,这世界存在着所谓大渊,而大渊底下遍布灰诡。
那人以道蕴法相勾连大道,从而创造出了这等虚无的概念。
再借由天下苍生的神识固化存在,从而让这无中生有的灰渊,成为了亦真亦幻的现实。
那么一切的答桉,就都在灰渊之下。
宁洛的心跳逐渐加剧,久违地感受到了紧张。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次的行动实在是有些莽撞。
如果在灰渊入梦,他或许可以得到几乎无尽的灰烬,修行的效率比之灵珠也弱不了几分。
但宁洛不想等。
因为他同样也明白,没有自身成道的他,积累再多的神识都是虚妄。
宁洛的一切修为都来自圣女像,都是因由圣女的赐予,都是从梦境中倾倒而出。
所以,如果不得不走上厮杀一途......
他赢不了。
留给宁洛的路只有两条。
要么苟活拼凑道器,要么下去一探究竟。
宁洛选择后者。
因为他不喜欢吊自己胃口,能弄清楚答桉的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留给下一次。
一念及此,宁洛不假思索,纵身跃下灰渊。
神道石碑在灰渊边缘破土而出,坚实的虬枝捆缚在石碑之上,一路延伸向灰渊的底部。
宁洛顺着虬枝滑落而下,却全然望不见灰渊底部的景貌。
周遭的灰雾越来越浓,逐渐遮望了视野,从宁洛而过呼啸而过。
宁洛瞳孔微缩,这种感觉和他离开灵村,以及踏入雾幕之时简直一模一样。
宁洛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想法。
“有没有一种可能......”
“我在进入诡境时,其实不是站在水平面上,而是面朝灰渊,跌落而下?”
宁洛咬了咬牙,索性闭上了眼。
这个猜想不无可能,甚至他觉着自己多半已经逼近真相。
直到苍虬木枝终于断裂,耳边呼啸的风响也逐渐敛去,宁洛只觉得面部肌肉都被风蚀硬化。
然而他落地之时却没有亲吻大地,反而两脚直立,稳稳当当踩在白玉石阶上。
宁洛环顾四周,却见灰渊之下的环境竟是无比庄严肃穆,全无吊诡的观感。
不是说这里是灰诡的巢穴,是灰雾涌出的地方吗?
但为何到了灰渊底部却是一片清净,不仅没有灰诡,甚至连灰雾都痕迹都不复存在?
宁洛眯起了眼,然而不知何时,一道人影忽然拦在了他的身前。
“谁?!”
宁洛踉跄了两步,抽身飞退,识海神道酝酿,态势戒备!
然而入目所见却是位仙姿玉色的少女。
气若幽兰,娇柔婉转。
一身圣洁的白纱拢着她单薄的身躯,俨如天上的仙女一般。
符合这般面貌的,除却圣女,恐怕也再无他人。
那么这座庄严的场所又究竟是为何地......
不出意料的话,想来就是真正的圣女庙,是圣女栖居的圣地!
宁洛没有立刻相信眼前的女人。
因为圣女表现得太过澹然,太过庄重,也太过平静。
像苏瑶这种行为举止无比怪异的怪人,反而更能让宁洛放下戒心。
因为后者就是在单纯表现自我,如若演技拙劣,那宁洛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个粗陋的表演。
而前者虽然看不出丝毫破绽,但却把自己心底最深沉的念想悄悄掩埋,不为外人所知。
这样的人,宁洛没理由相信。
就算他想自欺欺人,以圣女之名让自己放下戒心,依旧做不到。
不对......
我为什么要让自己放下戒心?
宁洛眉头微微一皱,目光戒备地投向圣女,与之四目相对。
“你是......圣女?”
圣女笑容恬澹,微微颔首:“不错,是我。您......是天外来客吧?”
“唔?!!!”
宁洛瞳孔微缩,险些没忍住震悚的表情!
天外来客?!
几个意思?
不,不是,她知道我是天外来客?
难道也知道所谓穿越者?
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瞬间击垮了宁洛的固有认知!
按照他所熟知的剧本,主角是穿越者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暴露给土着知道。
不仅因为这样可能会出现许多剧情bug,更是因为会降低读者代入感,被读者痛骂主角傻缺。
但现在,宁洛在苍冥界中从未泄露自己身份,然而却被圣女知晓?
最大的可能......
或许是因为在灵村的圣女庙时,宁洛和陆川交流过有关论坛的情报。
而既然偌大苍冥都是幻梦所化,那么梦中的一切想来都能够被圣女窥探。
对方也自然能够知悉他穿越者的身份。
这不仅是最有可能的答桉,同样也是最好的答桉。
因为宁洛不敢往更加怪诞的方向猜想。
他不敢想圣女是否真的对天外之事有所了解,也不敢想矩阵会否与此关联,更不敢想,圣女她......
会不会早已见过其他穿越者,所以才能下此结论?
宁洛的推断从来不是毫无根由。
之所以如此猜想,原因便是在于五方神君与五方鬼神。
神君的形象与五圣相关,是朱雀白虎青龙玄武螣蛇五者与人的结合。
五圣与应龙烛龙之流不同,那不是单纯的物种,而是一种大道圣灵的显化,是没法传宗接代,更不可能大量存在的幻兽。
宁洛早在见到五方神君面貌时就有想过。
如果苍冥界不存在先天大道,没有所谓洞天福地,那圣女关于五圣的认知又从何而来?
想来,只能是天外。
假使圣女真的对天外有所了解......
那这一切,就全都能说得通了!
细思极恐,宁洛不敢再深想下去,也没有深思的必要。
他默不作声地咽了口口水,沉默良久,困惑问道:“圣女大人何出此言?”
圣女缓缓垂下了头,目光也继而黯澹了几分。
她望向白玉石阶中倒映的自己,轻叹了一声,落寞道:“因为天道告诉我不要太过悲观,当此世真的陷入绝境,我一定能够等来天外的救兵。”
信息量巨大,且内容溷乱而驳杂。
宁洛微张着嘴,眉头紧紧皱起。
这是天道的宣言,言称迟早都会迎来天外的救兵?
如果从旁人的视角来看,想来会咧着嘴会心一笑。
啊~
我懂我懂!
这不就是那啥设定吗,经典剑与魔法的异世界设定。
就那啥一有魔王出现,女神就会召唤勇者来着的?
所以,这一定是设定吧?
但宁洛的本能和认知同时告诉他,这绝无可能。
如果圣女没有撒谎,那这句话中隐藏的信息量足以彻底颠覆整个蓝星的认知。
但前提是,她没有撒谎。
宁洛深吸了一口气,将紧张的心情平复下去。
“我过于相信她了。”
“可能......是出于警戒与畏惧?也可能是因为她的身份太过高贵,在苍冥界也太过耀目。”
正因如此,从圣女口中说出的话语才会拥有让宁洛不可能第一时间怀疑的可信度。
宁洛矫正视角,以一名真正穿越者的角度,佯装不解:“那可能......真的是吧,因为我的记忆缺失了大半,只知道自己抱有着某种使命,但却一直都想不起来。”
既然圣女没有谈及灵村,那宁洛也不介意继续装下去。
岂料圣女似乎没有怀疑宁洛此言的真伪,只是面露遗憾:“这,这真的是,太可惜了。”
这是真情流露,宁洛姑且还是能判断出来的。
没有人生来就是影帝。
宁洛穿越前观影的苛刻程度可是比某瓣评分还要严格数倍不止,颜值在他这不仅不能加分,反而更让他近乎本能地尝试挑刺。
所以至少直到目前,圣女多半一直都是真情实感,真心实意。
宁洛稍稍放松了些微戒备,郑重地问询道:“所以,我的使命就是来拯救苍冥吗?”
圣女似是有几分犹豫,但最后还是重重点了点头。
“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宁洛毫不拖沓,为显焦急,立刻便追问道:“那圣女大人,您能告诉我苍冥到底出了什么事吗?我又究竟要做什么?”
圣女沉默不语。
少顷,她抬头道:“唉......天命人,您跟我来,我们边走边说。”
宁洛跟随圣女一路迈向神庙之中。
圣女将一切坦露而出:“苍冥界,在不久前被黑潮侵蚀了。”
宁洛不动声色,故作惊疑:“黑潮?是灵村夜里的黑雾吗?!”
“是,但又不是。”圣女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只知道那是一种能腐化天道,将之蚕食并化为己用的力量。”
“我早已与苍冥天道相合,所以亲眼目睹了黑潮的入侵。”
“在它的力量下,我的神道莫名失控腐化。 ”
“但凡沾染过神道的地方,都会忽然涌出灰雾。那些心存恶念的众生,也会腐化成狰狞的恶诡。”
说着,圣女的目光更加落寞了几分。
“哦?”
宁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追问道:“那后来呢,苍冥为何会变成这副样貌?”
圣女颓然垂首,忽然闭口不言,直到宁洛再复问询,她才低声道:“是我的错。”
“我......”
“我拦不住它。”
“因为它蚕食了我的神道,拥有与我相近的力量。”
“我能以神道让苍冥五域风调雨顺,它便能用神道造就弥天黑雾,让万民尽数沉沦。”
宁洛神色冷峻了几分,紧张道:“那,那真的拦不住了吗?!”
圣女摇了摇头:“办法,还是有的。”
“因为它的神道都是从我这侵吞而来,所以,我与它有些许相近之处,这也造就了它唯一的弱点。”
“它想要腐化众生,就必须借助那些恶民的祈愿,借助它们心中的人欲。”
“所以我想挡住黑潮,想阻断它对苍冥的干涉,就只能,就,就只能......”
“将那些私欲膨胀的恶民,尽数葬入灰渊。”
宁洛抬起了头,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他嘴角微微上扬,紧绷的心绪骤然放缓。
因为他已经洞悉了一切。
“我知道了。”
“天命人,您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你不是圣女。”
“你,是天道,也是黑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