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月。
圣城远郊。
宁洛躬身拾起地上的骨片,默然环顾四周。
距离万朝统辖已经过去整整一月,这片大地早就变得面目全非,说是满目疮痍也毫不为过。
紫黑色的骨刺纵横交错,刺破天穹。
俨如稀疏凌乱的毛发,耸拉在望星界枯瘦的颅首上。
骨片质地硬实,像是在冰柜里冷冻了悠久的年岁,更像是被某种稠密的浆液填满了孔隙。
宁洛掌心稍稍用力,骨片轻易碎裂,灰黑色的脓浆从中漫溢而出。
「道蕴的气息」
「不对。」
相较于道蕴,这灰黑脓浆的特质更贴近另外一种概念,死道。
死道鲸落。
那是在黑潮活化的环境下,牵动天道馈赏所引发的异象。
其底层原理,宁洛至今未明。
但至少从表象来看,死道是黑潮转化的道意,原本寄生在天道之中,难以察知。唯有天道馈赏之际,天道会主动排异,从而将死道「代谢」出去。
继而形成了死道鲸落。
黑潮对鲸落趋之若鹜,想来这种力量对黑潮大有裨益。
但死道难道不是本就源自黑潮?
明明有自己制造的能力,又缘何会对死道那般饥渴?
宁洛思索着,忽然意识到,他对死道鲸落的认知可能出现了些许谬误。
也许,死道的确源于黑潮,然却并非它能够主动制造,主动干涉的力量。
更可能是来自天地本身的效应。
换言之,就是天地乾坤的「程序」因为黑潮的侵蚀,从而自发性地产生了乱码。
而这乱码的成因终归是程序本身,而非黑潮,后者也没有独自转化乱码的能力。
至于这从宁洛指缝间滑落的浆液,无疑是某种趋近死道状态的物质。
收集情报迫在眉睫,但搞学术研究就大可不必。
所以有关死道的运作原理,宁洛并不在乎。
他仅仅只是关心,这种近似死道的物质,对黑潮究竟有何意义?
远方传来黑潮的气息。
「来了。」
宁洛闭目凝神,屏息以待。
却见不远处耸立的骨锥渐次闪烁,亮起一道道令人嵴背生寒的诡光。
活化的灰浆!
「活化,死道的气息」
「不更像是黑潮掺杂着凋亡的道,不够纯粹,是混杂的气息。」
秽的气息由远及近,然而最终却在宁洛不远处停下。
宁洛挑了挑眉毛,未曾放松警惕。
不出所料,秽的气息并未消散,仍是顺着骨锥急涌而上。
紧接着——
卡!
碎裂的脆响接连不止!
周遭耸立的骨刺尽皆崩碎,然而其中的灰浆却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黑点。
是铺天盖地的鼠潮!
冥鼠彷若喷泉,几乎每一只都相互粘连在一块。
猩红的点阵多半是它们的渗人的眼童,亿万只红点死死盯着那道形单影只的身影,杀机毕露!
黑云笼盖,鼠潮倾覆!
然而宁洛却依旧岿然不动。
气息
不够强。
如果死气只有这点本事的话,那还是差了点意思。
宁洛微眯着眼,忽然转念一想「或者,可能它并不知道我就是万朝统合的
始作俑者,它只是将我视作我一个平平无奇的高境修士,所以才会以鼠潮应对,想要不留给我任何生还的可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宁洛也自不必全力以赴。
但老实说
这声势浩大的鼠潮,要说吓人,那还真是足够恐怖。
倘若是不曾见过这般场面的万朝土着,纵使原本拥有应对鼠潮的实力,恐怕也会一时间自乱阵脚,从而给鼠潮可趁之机。
然而宁洛不会。
宁洛心念微动,三十六枚符箓渐次阵列身周。
枯木符,炎渊符。
都是万法界的收获。
二者都是先天道意与后天道意的融汇。
所以纵使在望星界的效能会有所削弱,但终归是道境层次的符箓。
况且,在先天大道被死气蚕食的当下,也就只有这种混杂的符箓,才有可能对死气见效。
符阵建构。
当鼠潮倾落而下,眼见着便要吞没那道单薄的身影
青碧色的辉光忽而笼罩宁洛身周。
灰褐色的藤蔓自宁洛脚下拔地而起,俨如一片藤蔓盘绕的庭院。
然而好景不长,尚未等藤蔓参天而起,宁洛脚边便传来了噼噼剥剥的轻响。
呼哧——
褐红色的火苗奔蹿开来,转眼便如燎原之势,燃尽了整座庭园!
炽焰冉冉升起,火光奔蹿不息。
没有惨叫,更没有歇斯底里的疯狂。
当炎渊吞没鼠潮,那些足以咬碎弥天境肉躯的冥鼠,却俨如荒漠中的风滚草,脆弱得不堪一击。
黑尽飘扬。
碳化的漆黑肉块漫天凋落
但鼠潮仍未焚尽。
密密麻麻的冥鼠依旧接连不断从骨刺中奔涌而出。
尽管焦炭裹挟着炎渊的余尽纷落而下,但火海褪去之后,宁洛的视野中依旧是一片渗人的猩红。
「啧。」
宁洛眉头微皱,但也并不意外。
毕竟,这是黑潮,而且是试炼的难度。
不同乾坤的黑潮都有着不同的特质,但它们相彷的地方在于,它们都很擅长于应对修士。
它们知道修士的弱点,知道本土修士战斗时的习性。
甚至因为本身的悍不畏死与黑潮的变化莫测,使得它们可以盯着修士的弱点,毫不留情地予以痛击!
望星界的修者,大都以武夫为主。
武夫
不说炼体有何疏漏,但终归都要讲求一个「势」。
气势这种东西,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
想要应对这种铺天盖地的鼠潮,多少需要竭尽所能,以开天之势强势破局!
但这种气势难以长久存续,当鼠潮绵延不绝,且被困的修者根本没法懈怠之时
只要他的招式有片刻迟疑,没能顾及周身,那漏网的冥鼠就能给予其重创。
双拳难敌四手,也是这个道理。
不是打不过,而是耗不起。
但,不包括宁洛。
因为宁洛周身的符箓依旧健在,甚至他压根就不需要出手处理,还有闲暇观察着冥鼠的碎块。
枯木符与炎渊符不断交替。
宁洛摩挲着下巴,打量着脚边的碎块。
他意识到,冥鼠并没有完全溃灭。
「怪事」
「明明个体实力不强,但这样都还没死?」
「」
「不对。」
「它的活性的确是消失了,我应该没有判断错误才是。」
「但是焦炭中的气息」
「!」
宁洛忽然意识到了这股气息的正体。
是灰浆!
是那种接近死道的力量!
甚至宁洛明显感觉到,这种灰浆的力量正在缓缓剥蚀,从冥鼠焦炭的身上脱落。
继而
渗入大地!
宁洛忽然懂了。
这是在同化!
那纵横交错的骨刺,毫无疑问是太初道果的显化。
宁洛此前对黑潮这么做的目的毫无头绪,但是现在,当他看到了黑潮这般作为的结果,他忽然明悟。
起因,是死气想要同化地脉与现世,剥夺望星界土着抵抗的余力。
结果,是那近似死道的灰浆从骨刺中渗入大地,消失不见。
两相结合,过程昭晰。
黑潮这么做的原理,宁洛已经完全弄明白了。
其实,就是抄袭。
是再直白不过,几乎明摆着的抄袭。
而它抄袭的内容,正是八方武神的杰作,白尘法象。
白尘法象何以现世?
是以望星界无量强者的法象,灌注白尘之后,从而形成的「蜕壳」。
原本理应虚无的法象,在与黑潮白尘融合之后,竟是拥有了实体。
这么看来,这灰浆的原理岂不也是相彷?
「骨刺」
「骨刺其实并非单纯的物质,而是「法」。」
「是死气的法。」
「它借由太初道果的力量,几乎倾尽全力,随后催生出这几乎干涉了整片天地的法。」
「理论上这是可以做到的,而且也不算难。」
毕竟天脉道海可以借天行纲常规限天地法理,那么地脉界核作为先天大道的源流,又怎么不能以此为基础,施展出干涉整片天地的神通?
所以这遍及整片大地的交错骨刺,实质上便是死气的神通。
而这神通之中却潜藏着那近似死道的力量。
那想来
是在地脉被黑潮侵蚀后,自体衍生出的禁忌之力。
「黑潮没有让它直接流入大地。」
「这说明,它其实也并不具备直接驱使这种死道的能力。」
「它需要一个中转的过程。」
「而这个中转的载体,就是冥鼠。」
「冥鼠大量涌入骨锥,与其中的禁忌之力融汇,或许它们的身躯本不足以承载这种力量,但那无关紧要。」
「因为,它们活不了太久。」
宁洛看向脚下,心中低语「冥鼠被我用符箓灭杀,准确来说,是用道意灭杀」
是发生了某种未知的反应?
还是触发了些许神秘的机制?
宁洛尚且不知。
但他唯独知道的是,当那些冥鼠被他焚烧成漆黑的焦炭,它们体内的灰浆竟是也不再独立于天地之外。
它渗入大地,与之相融
而最终的结果
「地脉同化。」
「竟然会是以这种方式。」
宁洛的神色陡然变得严峻了许多。
冥鼠不难应对,然而问题在于,无论冥鼠能够屠戮望星界的修者,结果对死气而言都不算亏。
赢了,它能削弱望星界的战力。
输了,它能完成地脉与现世的同化。
甚至就这过程的复杂性而言,宁洛几乎可以断定,一旦地脉与现世成功同化,其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这灰浆究竟该如何处理,想来,也是一门学问。
玩闹到此为止。
试探也再无必要。
宁洛已经弄明白了死气的目的。
「去!」
话音刚落,剩余的二十枚符箓应声飞往四方,瞄准了不远处纵横交错的骨刺。
轰!
炎渊爆散!
地面坍陷,彷若火海。
虽然骨刺尽皆被宁洛摧毁,但是结果却仍旧称不上好。
因为宁洛感受到,那灰浆依旧渗入了地下,完成了与现世的融合。
「」
宁洛沉默。
黑尽漫天飘扬,宁洛久久未动。
片刻过后,他身形一闪,径自走向不远处的骨锥。
太虚幻剑凭空骤现!
光影交错!
骨锥横断,一抔灰浆也落入了地灵玉制成的玉盒当中。
结果一如宁洛所料。
灰浆没有消失,而是静默地流淌在玉盒之中。
只是宁洛明显能够感觉到,灰浆仍然在缓缓侵蚀着玉盒,似乎在于地灵玉本身逐渐同化。
「是只要接触空气,就会开始同化?」
「唔」
「这,这有点像是,万法界江南书院那次变故。」
「死道鲸落当时也侵蚀了道山。」
「某种意义上来说,那其实或许也能算是天脉与现世的同化,只是没有望星界这次这么严重。」
「想来,也是因为当时万法界的天道没有被完全侵蚀?」
「怪。」
宁洛并未多想。
既然能够保存,那将来再钻研也不迟。
只是这玉盒中的灰浆看起来似乎存在着保质期。
宁洛估摸着,大概只需要一月时间,玉盒就会被灰浆完全融合,从而灰浆也会消失不见。
但那无妨。
毕竟实验也需要参照组。
灰浆与地灵玉完全融合之后,又会有什么结果,这倒也是宁洛好奇的点。
宁洛稍加思索,不再逗留,当即破空而去。
然而虚空裂隙刚刚闭合,一颗长着硕大秽童的死气蠕虫便破土而出!
【】
蠕虫退回地下。
虽然死气已经盯上了宁洛,但宁洛也早已远去。
灰浆,锁阵,宁洛有了目标,自然无需再和死气纠缠。
此后要考虑的问题,其实不是该如何破解当下望星界的困局。
宁洛更在意的是,假使未来的望星界,死气或者白尘,已然与这片天地同化
那他,又何以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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