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四年九月底的这场风暴,从南城平安坊那桩命案开始酝酿,随后不断壮大,在九月二十七日部分烧炭工包围祥云商号的分店时达到第一个高潮。
一时间,原本在京都已经站稳脚跟甚至跻身前列的祥云商号成为众矢之的。
这是低品阶官员与监察御史的狂欢。
每天都有几十本弹章经过通政司送到御前,里面写的内容大同小异,弹劾祥云商号为富不仁与民争利,弹劾裴越嚣张跋扈欺压良善。虽然这些低级官员绝大多数都没有亲自去首阳山和商号看过,仅仅是听着市井间传来的消息,便足以让他们炮制出一篇篇慷慨激昂的锦绣文章。
朝中重臣并无一人发声,就连去年在御前维护裴越的洛庭都只是静静地看着。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这些大人物都在等待一个契机,不会轻易地在事实未明前参与进来。
九月二十七日,祥云商号部分店铺闭门歇业。
……
户部大堂。
尚书孙大成翻阅着祥云商号的缴税记录,越看便越是心惊。
大梁的赋税制度承袭前魏旧制。田税三十税一,即田地产量的三十分之一需要上缴给朝廷。商税则较为复杂,一般分为两大类,坐商所缴之税称为市税,行商所缴之税称为关税。税率各有不同,坐商为十五税一,即售卖所得总额的十五分之一需要上缴给朝廷。行商为二十税一,即按照贩卖货物的总值计算,取二十分之一收税。
与西吴和南周相比,大梁的田税很低,商税要高出许多,这也是大梁国力日渐强盛的重要原因。
从地理上分析,大梁占住这片广袤大陆的枢纽位置,商道极其发达,所以才有底气对商贾课以重税。即便如此,想要按照规定收齐商税仍旧是天方夜谭,商贾们总有各种各样的办法逃脱税法。孙大成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所以他不相信祥云商号在缴税上没有水分。
半晌过后,孙大成合上账册,脸色有些难看。
身为多年户部尚书,他可以断定祥云商号很老实,没有在缴税这件事上弄虚作假。
站在一旁候着的仓部主事郑志荣凑上前说道:“大人,眼下他们的局势已经危如累卵,下官觉着应该继续查下去。”
孙大成斜眼看着他,脑海中却想起今日清晨管家孙良说的那番话:“老爷,那边只想要裴越手里的方子,并非是想要赶尽杀绝,而且广平侯有皇命在身无法回京,等过几年此事自然会淡化下去。老奴觉着那边肯定还有后手,必然要压得裴越喘不过气,老爷不妨趁这个机会略施手段,此事利大于弊。”
沉思片刻后,孙大成不动声色地问道:“祥云商号的账册如此干净,怎么查?”
郑志荣诡笑道:“大人,就是因为这账目如此干净,咱们才要往深里查。这么多年来就没有不偷腥的猫,哪家商户敢说自己没有丁点问题?祥云商号定是心中有鬼,才将账目做的这般漂亮,继续查下去说不定就能发现端倪。”
孙大成淡淡道:“那要如何查呢?”
郑志荣略有些兴奋地说道:“先从他家各处分店的账册查起,核查期间这些分店必须关门。与此同时,我们还可以去首阳山那边查他们的账册,至少要弄清楚蜂窝煤的产量和事实是否相符。”
孙大成道:“裴越虽然年轻,但是心思很深,恐怕不会给你留下什么破绽。”
郑志荣笑道:“大人,我们户部办事自有章程,想查多久还不是由您决定?如今已是九月底,眼瞅着冬天就快来了,蜂窝煤做不出来,店铺又必须闭门歇业,裴越这一年弄出这么大的盘子,他如何撑得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就得跪在您面前求饶。”
孙大成忽然明白过来,为何七宝阁的幕后主人要等一年才动手。
在最初的谋划失败后,此人并不着急继续逼迫,反而任由祥云商号以恐怖的速度扩张。如今商号的分店遍布京都内外,每日的开销都很大,如果真得被迫停下来,这对于裴越来说是极难承受的损失。
“釜底抽薪啊。”孙大成喃喃自语。
“大人?”郑志荣疑惑地问道。
孙大成收敛心神,挥手道:“请两位侍郎过来,本官有话同他们说。”
“是!”
……
清水街,祥云商号总店。
这些日子总店附近出现很多陌生的面孔,这些人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目的被看穿,有些肆无忌惮地盯梢着。他们的主要目标自然是集中在裴越身上,其次便是祥云商号的大小掌柜们。
从九月二十八日开始,户部派遣官吏盘查祥云商号与首阳山那边的账册,这架飞速发展近一年的恐怖机器陡然停滞。再结合前几日的乱象,似乎宣告蜂窝煤的生意将要易手,水面下开始汇集越来越多的贪婪目光。
身为祥云商号的大东家,大梁第一位在十四岁时靠军功获得子爵的少年英才,裴越面对这样内外交困的局面似乎没有什么好办法,连续几天都困守在总店里。
那些负责盯梢的人将消息传回去后,又特意将裴越焦头烂额的模样形容一番,于是嘲笑者甚众。
二十九日午后,孙琦与陆成等人来到总店,脸上都略显焦急。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裴越不在此处,招待他们的是总店的大掌柜。
“裴越呢?”性子比较急的陆成开口问道。
大掌柜满面愁容地说道:“东家去了广平侯府。”
众人面面相觑。
如果谷梁在京,他们当然能理解这个举动,因为谷梁在皇帝面前能说得上话,只要陛下一开口,户部自然不敢继续掐着商号的脖子。他们之前能沉得住气,是因为无论平安坊那桩案子、首阳山矿工出事亦或是京都的烧炭工闹事,都不会动摇到祥云商号的根基。之前裴越与他们商议时,便已经想到种种可能发生的麻烦。
但是当户部出手后,整件事的性质便不同。
他们都是打理过府中产业的人,深知以如今祥云商号的规模,要是被户部查上两三个月,到时候必然会崩盘。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去广平侯府做什么?”陆成皱眉道。
如今连谷范都不在京中,这些人压根想不明白裴越去广平侯府的原因。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门后传进来:“今日是谷家大小姐的生辰,裴越祝寿去了。”
叶七面无表情地走进正堂,眼神中隐隐有些醋意。
她其实知道裴越为什么会去广平侯府,但很多时候心中的情绪并非能随意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