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风楼,顶层。
堂外东面是一道回廊,凭栏可眺荥阳城景色,楼下便是种满荷花的秋江池。天色近暗,秋江楼的仆役们开始在池畔摆设花灯,同时还有人驾小舟于水上,将一盏盏小巧精致的花灯挂在提前备下的木架上。随着花灯逐一亮起,秋江池登时氤氲出灯影桨声里的水乡氛围,在这苍凉的西境之地另有一番别致韵味。
站在九楼的回廊往下看,只见池面被上千盏花灯映衬得宛如星河倒垂,盛开的荷花与昏黄的灯火交相辉映,似天上繁星点点,人间美景莫过于此。
楼内回荡着丝竹之乐,声音很轻很柔,并不会影响贵客们的交谈。
宽敞的空间里摆着三张圆桌,一共设有二十四个席位。
裴越来到九楼,目光第一时间便看向坐在主桌主位的那个中年男人。
灵州刺史薛涛,兼领保文殿大学士,大梁十三州刺史中独一份。
其人今年五十三岁,钦州双鹿人氏,中宗建平七年殿试榜眼。他在翰林院中修了五年魏史之后,主动申请外放出京,从灵州广平府同知开始做起,一直做到灵州刺史。此人仕途三十一年,除去最开始在翰林院那五年,以及中间短暂回京都担任两年的东府参政,其余时间均在灵州这片土地上打转,算是大梁官场上绝无仅有的异类。
他与裴越见过的绝大多数文官都不同,且不说那鹰视狼顾之相,光是两人目光对上,薛涛眼中的冷厉便让裴越略微心惊。
此人不似文官,更像是一个杀伐决断的武将。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灵州地处边陲,需要时刻戒备西吴铁骑的袭扰。再加上漫长的边境线上有四座大营以及重兵驻扎的虎城,性情文弱和善的人绝对担不起刺史之责。像薛涛这样像武将的文臣,又有二十余年主政灵州各地的经验,自然是刺史的不二人选。
薛涛同样在打量着裴越。
对于这个骤然显贵的少年武勋,他收到的消息很多很详细,比裴越想象得还要多。
定国子弟、破门自立、性情坚韧、悍不畏死以及最重要的生财有道。
钦差仪仗驾临荥阳之时,两人曾经有过短暂的一次碰面。
薛涛自矜身份,对两位钦差的态度绝对算不上热切,反倒很明显地流露出几分淡漠。
身为钦差正使,秦旭反倒处于下风,这在当时所有人看来都很正常,毕竟他之前也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一直在国子监教书,对上薛涛这样的封疆大吏难免会显得弱势。
唯有裴越的态度耐人寻味,只将官面上的礼节做到位,此外便没有任何逢迎附和之举。
或许在有些人看来这样的态度十分不智,因为裴越想要在灵州顺利推行蜂窝煤,绝对绕不开薛涛这个刺史,后者不予方便的话,他怕是在灵州寸步难行。
“裴钦差。”
“薛刺史。”
对视良久之后,最终还是薛涛率先开口。
既然他是此间地主,便不能做得太过,否则朝廷面上不好看。
裴越也清楚这个道理,并没有因此就愚蠢地认为对方这是在低头。
薛涛缓缓起身,来到裴越身前站定,面无表情地说道:“底下那些人没有为难你吧?”
明明是问候关心的话语,偏偏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而且眼神依旧漠然,无论是谁都不会觉得舒服。裴越亦不是圣人,当然不会用谦卑的态度自取其辱,故而笑得很轻松:“九大家都是知情识趣的美人,又怎会为难我这样一个武夫呢?”
站在薛涛身后的众人都下意识地垂首,显然已经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火花。
薛涛虽然不似文官更像武将,但他终究没有亲手杀过人,与裴越这样在生死边缘打滚过的人还有不同,尤其是此刻裴越摆出一副蛮横武夫的姿态,他反倒有些狗咬刺猬无处下嘴的感觉。
人家再不济也是一个钦差,有这层光环在身,薛涛很多手段都不能轻易使用。
“如此甚好,入座罢。”薛涛淡淡回了一句,然后便回到主位坐下。
裴越微微挑眉,对方看似雷声大雨点小,摆出芙蓉宴这么大的阵仗,却又轻描淡写地略过,这并不能让他放松警惕。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只要离开京城钦差便是身份最高的人,断没有坐在次席的道理。
见这位年轻权贵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站在一旁的灵州别驾刘仁吉上前微笑道:“请爵爷入座。”
这算是替薛涛和缓一些肃穆的气氛,毕竟此地除了刺史之外,便以刘仁吉官职品阶最高。
薛涛恍若未觉,自顾自地品着香茗。
裴越今日既然来到芙蓉宴,便要弄清楚这些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所以也不会现在就翻脸。刘仁吉递了台阶,他便神态自若地笑道:“别驾客气。我这人是个粗人,不太懂礼数,若有不妥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其他人包括刘仁吉在内都没有薛涛的底气,终究不敢对钦差冷嘲热讽,只得唯唯诺诺地笑着。
便在此时,之前还在八楼发愣的秦旭等人也上到顶层。
秦旭竟是直接不理会薛涛,来到裴越身旁站着,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盯着裴越,让人不寒而栗。至于后面那十位灵州官员和才子,此时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看向裴越的时候竟有些畏惧。
因为裴越落笔之后便直上九楼,所以连薛涛也不知道下面一层究竟发生何事,不过在看到秦旭和其他人的反应后,这位刺史大人隐约有了猜测,同时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裴越。
谢新词是他花费无数精力培养出来的花魁,眼界极高,绝非那种没有阅历的肤浅女子。
裴越能够轻松过关,眼下又是这般场面,难道这小子还真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秦旭仿佛入魔一般盯着裴越,喃喃道:“裴兄弟,如此绝妙好词,为何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还有没有别的词作,你可不要藏拙,拿出来让大家见识一下,国朝不能缺了这些佳句啊!”
余者皆有些诧异,这位正使大人难道是失心疯了?
裴越一个武勋权贵懂什么好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