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越的认知里,皇帝是一个十分复杂以至于有些变态的职业。
当然,这种认知来源于前世读过的史书和各种影视作品,诸如皇帝是男女之外的第三性别、皇宫和妓院是天底下最脏的地方等等论断。然而这种认知终究显得单薄与飘渺,唯有在此时听到沈默云的感叹之后,他才深刻体会到皇帝的可怕之处。
“西境战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 普通将士的命在皇帝看来根本无足轻重?”裴越收回拳头,脸上浮现一抹苍凉的笑容。
沈默云微微摇头道:“路敏隐藏得很好,我们对他只有怀疑,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陛下也不能确定他就是横断山中陈家后人的庇护者。”
这番话显然不足以说服裴越,他冷漠地反驳道:“既然有怀疑就不应该让路敏来西境。我知道皇帝在想什么,古平军在边境四营中战力最弱,武威侯宁忠更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北大营在京军三营中实力最弱,骑兵更是被戏称为后娘养的。或许在皇帝看来, 这两营将士本就该被淘汰,用他们的命来看清路敏的底细是很划算的交易,更何况还能洞察你们这些重臣的心意,堪称一举三得。”
沈默云默然不语。
裴越望着他目光深邃的双眼,悲愤地说道:“可是那些将士不该死啊。”
沈默云转身避开他的眼神,轻叹道:“他们确实不该死。”
裴越冷声道:“方才你说,我们这位皇帝陛下眼界之高当世无人能及,如今看来的确如此,他早已超脱出我们这个层面,在他眼里恐怕除了鲁王之外其他根本就不算人。”
沈默云微微皱眉道:“裴越,不要那么幼稚。”
裴越哂笑道:“我知道我很幼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在几千年前就这样说过,可笑我还以为自己是大梁的忠臣, 为灵州的百姓黎民拼死拼活, 到头来只不过是皇帝的一场游戏。”
沈默云面色沉肃,正色道:“这是哪位圣人说的?”
裴越定了定神,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不过也没有太过惊慌,略有些敷衍地说道:“不记得了,或许是在某本古书上瞧见的。”
沈默云没有刨根问底,他面露失望地说道:“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心生怨望自暴自弃,而是不想你看不清局势误入歧途。”
裴越缓缓道:“沈大人放心,晚辈还不至于那般脆弱。这西境最后一仗,我依然会尽心尽力,至少不会半途而废。但是回到京都之后,我打算乞骸骨辞官归隐,还请大人帮忙说几句好话。”
纵然两人讨论的是极严肃的话题,沈默云依旧忍不住被他逗乐,笑骂道:“你连二十岁都不到,乞哪门子的骸骨?这句话要是被洛庭听见,小心他带着家仆去中山子府揍你。”
裴越没有接话,虽然他与洛庭之间的合作可能瞒不过这位密探首领,可是有些事永远不能在明面上承认。他想起京都中的那些人, 不由得神色复杂地问道:“沈大人,京中一切安好?”
沈默云满含深意地说道:“你难道不清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祥云商号现在已经具备一定的情报收集能力。”
裴越皱眉道:“沈大人,这就没劲了吧?您这样简在帝心的大人物,麾下上万名精锐密探,要盯着大梁两京一府十三州,还要替皇帝看着文武百官,整天忙都忙不过来,何必将精力浪费在我那点小本生意上?”
沈默云微笑道:“小本生意?祥云商号坐拥首阳山天然煤矿,独家掌握京都的蜂窝煤供给,又吃下将近一半原本属于七宝阁的份额,摇身一变成为大梁排名前列的商号,在你口中仅仅是小本生意?裴越,如果我不盯着你,你觉得陛下会放心吗?”
仿佛一缕阴霾罩在心头,裴越努力平静着心绪,淡然道:“皇帝既然怀疑我是陈轻尘的儿子,那还敢让我染指军权?陈轻尘与先帝的关系不言而喻,换言之我岂不就是先帝的儿子?他这样做是不是太自信了些?”
沈默云踌躇片刻,最终还是坦诚相对道:“你不是裴家血脉这件事,最开始应该只有裴太夫人和谷梁清楚,后来我猜到你与裴家无关,陛下也应该是在那个时候明白,所以才借着你剿贼有功的机会将你封为中山子。你放走陈希之,陛下自然以为这是你们联手演出来的苦肉计。让你实领藏锋卫,甚至一再给你军权,说到底还是跟对付路敏一样的法子。”
裴越倒吸一口凉气。
沈默云见他明白过来,苦笑道:“之前我便说过,陛下眼界极高且手段恢弘大气,他就算怀疑你是先帝的血脉,也不会直接让人杀你,反而不断给你加权,直到你忍不住跳出来。”
裴越沉声道:“然后顺藤摸瓜,将朝中所有和当年事有关联的臣子一网打尽?”
沈默云颔首道:“便是如此。”
裴越只觉得其人简直不可理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根本不在意这个过程中会死多少人,他要的只是最后的胜利。
沈默云又道:“在我这次离京之前,陛下终于打消对你的怀疑,命我不再继续盯着你。虽然他还不能确定你是裴公爷哪位故交的后代,可只要与陈家和先帝无关,他就不会放弃你这样有能力又年轻的名将种子。”
裴越反应极快,语气复杂地说道:“因为我杀了陈希之。”
沈默云点头道:“没错,你杀了陈希之,又在北线帮助唐攸之击败谢林,陛下这才真正地信任你。”
裴越冷笑道:“得到这份信任真是艰难。沈大人,我想问问路敏的故事。”
沈默云不解地看着他,反问道:“路敏的故事?”
裴越按下澎湃的心潮,面色平静地说道:“他是一等国侯,又是西府右军机,距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仅有一步之遥,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北风裹挟着寒意,吹过午后安静的城墙,沈默云沉默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