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章心中一直有个疑问。
今天这件事说破天只是年轻人的口无遮拦,这官司打到御前都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莫说他和开平帝之间有一种旁人无法明白的心照不宣,即便是一个普通臣子的家人犯了这种错,难道开平帝就会将其下狱问罪?
皇帝虽然宠信裴越,但也不至于离谱到这种程度,真到那个时候不需要王平章自己开口,朝中重臣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看看裴越今天的作为,他又觉得难以置信。
将那五个年轻人打得伤痕累累倒也罢了,毕竟是他们有错在先,可是接下来不给自己半点面子,甚至直接出手伤了鹤庆侯叶升。再瞧瞧裴越此刻的状态,双眼泛红脸色狰狞,恐怕他在战场上都不会激动到这种地步。
难道说他不是在给自己挖坑?只是单纯因为乱伦那个字眼愤怒?
王平章并不会畏惧一个晚辈,可是他不得不考虑这件事的玄机。
眼见左军机和北营副帅对上,刘贤只能站出来劝道:“魏国公,此事终究是府上公子孟浪,何不让他诚心实意地给裴越赔礼道歉?”
他又转向裴越说道:“各退一步如何?”
裴越一言不发。
王平章沉默良久之后,苍迈地说道:“申奇,你过来。”
王九玄连忙过去搀扶着王申奇走到这边。
王申奇自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满眼屈辱地望着裴越,作势就要赔礼。
裴越忽地开口说道:“殿下,我没有答应。”
刘贤皱眉,略显不爽地说道:“裴越,得饶人处且饶人。”
裴越冷漠地看着他反问道:“方才此人嘴里说了什么,殿下应该听得很清楚,今日若是他肆意编排的是殿下,你也会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刘贤被他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心想我明明是站在你这边,你可知道要王平章低头有多难?
自从十六年前的那件事之后,都中除了父皇还有谁能让王平章低头?
就算当年洛庭当朝弹劾弄得这老家伙灰头土脸,他也只是称病不上朝而已,这么多年从未对洛庭假以辞色!
王平章虽然老迈,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缓缓说道:“看来中山侯今天打定主意要同老夫作对。”
裴越沉声道:“与你作对?那我就对你说得清楚明白一些。此前我和大殿下路过这间雅舍,听到里面有人在骂我,大殿下想要为我出气,是我主动拦住他。可是,你的宝贝孙子不该污言秽语牵扯到我的亲人。”
王平章摇头道:“你堵不住天下人之口。”
言下之意,这种事应该一笑置之。
裴越决然道:“我当然堵不住,但是我有耳朵,只要让我听见,我保证他会后悔自己生了一张嘴。”
图穷匕见。
“冯毅,带走王申奇!”
裴越转身便走,留下面色阴沉的王平章和满脸惊愕的大皇子刘贤。
王平章带来的亲兵无人敢拦。
冯毅来到王九玄身前,微微垂首道:“得罪了!”
王九玄当然能听懂裴越的潜台词,今天要是不让他带走王申奇,接下来肯定会不死不休。在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之前,就算是王平章也不想跟现在的裴越发生正面冲突。究其原因,裴越手里只有藏锋卫和武定卫,他所有的亲信部将都在其中,很难从这方面下手针对他。
因为开平帝不会允许。
但是王平章的情况不同,虽说他在军中培植很多亲信,然而这些人绝对做不到冰清玉洁,裴越若是铁了心跟他作对,那么后果会很麻烦。
两方相争,裴越可能会落得一无所有,但是王平章必然元气大伤。
裴越今年才十八岁,有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而王平章已经六十五岁,究竟谁承担不起那样的结果不言而喻。
若非如此的话,王平章又怎会在开平帝的各种手段下步步后退,只因他没有重来一次位极人臣的机会。
可要是眼睁睁看着让裴越将王申奇带走,魏国公府的体面何在?
王九玄没有理会来到跟前的冯毅,皱眉望着王平章道:“祖父?”
便在这时,门口处一道中气十足的男人声音惊醒屋内众人。
“越哥儿,不必动怒。”
谷梁站在门前,双肩宽阔如山,目光温和地望着裴越,脸上的欣慰一览无余。
裴越喉头蠕动两下,却没有说出半个字。
那些人都不明白他为何会这般愤怒,其实原因很简单。
那一夜与谷蓁赏月,他忽然发现自己对那位秀外慧中的女子亏欠良多。相识近四年,真正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远远及不上他和旁人熟稔的程度。然而谷蓁从来没有抱怨,痴心又耐心地等着他。
当裴越外出征战的时候,谷蓁帮他看着祥云号,还要为他日夜担忧。当知道叶七与裴越之间的羁绊后,她没有仗着自己的家世横加干涉,反而愿意与叶七共侍一夫。
裴越从没想过世间会有这样良善的女子。
虽说有些事情是因为这个时代的特殊性所致,譬如男子三妻四妾,可是抛开这些不谈,裴越越想越敬重谷蓁的可贵之处。
所以裴越可以无视那些人对他本人的中伤,却绝对不能容忍有半个字牵扯到谷蓁。
莫说今天是王平章拦在跟前,就算开平帝亲至,他也一定要废了王申奇。
如果连保护自己在意的人这个底线都做不到,他在这个世上挣扎拼命还有什么意义?
沉默片刻之后,裴越终于开口说道:“伯父怎么来了?”
谷梁微笑看着他,淡然道:“大殿下的亲随着急忙慌地赶过去,让我立刻赶来劝解。越哥儿,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有这份心便足够,相信蓁儿也能明白你的心思。但是,魏国公毕竟是国之柱石,你总得给他留一些体面。”
裴越闻言转身看向走过来的王平章和刘贤。
刘贤歉然道:“裴越,此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地道,但我只是担心你闹出人命,那样的话对谁都没有好处。”
裴越在谷梁出现之后,便逐渐平静下来,他想了想说道:“多谢殿下。”
之所以道谢,是因为刘贤没有派人去宫中传话,反而是将谷梁请来,这样其实还是向着裴越。毕竟谷梁肯定会站在裴越这边,但是开平帝的心思很难把握,万一他发一道中旨让裴越罢手,裴越便只能抗旨不遵。
两人没有深谈,这种事心照不宣即可。
王平章看向身躯魁梧的谷梁,缓缓道:“老夫没有管教好子孙,谷大人见谅。”
谷梁摇头道:“国公爷不必如此,谁家没有几个不成器的蠢货?”
这话一出口便让远处的王忠嗣和叶升等人愈发恼怒,然而他们敢嘲讽裴越,却绝对不敢在谷梁面前阴阳怪气。
将时间往前推移七八年,那时候的谷梁不知在京都揍过多少耀武扬威的武勋亲贵。
王平章倒能沉得住气,自己的孙子骂别人乱伦,偏偏这对翁婿在军中的地位一日高过一日,他知道自己在言语上占不到上风,索性当做没听见。
按理说谷梁来到之后,又说了那些话,此事应该落幕才对。
可是谁也没想到裴越忽然迈步,走到王九玄身边,冷声道:“让开。”
王九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暗暗攥紧拳头。
他一直很好奇裴越的武艺究竟有多强,毕竟对方在都中极少出手,当年一刀拍晕路姜没有任何参考价值,因为对手实在太弱。
王九玄在灵州边境那几年,与王黎阳有过几次交手,双方不分胜负。虽然依照王平章的叮嘱,他一直懂得藏拙,可是在裴越面前却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
然而这时王平章悠悠道:“九玄,你过来。”
王九玄只得离开艰难站稳的王申奇,后者冷笑看着裴越。
就连谷梁都得在我祖父面前服软,你又能做什么呢?
裴越看得懂他的潜台词,扯开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然后左手迅疾探出,抓住王申奇的脖领,右手攥紧成拳,一拳挟风雷之势砸在王申奇的嘴上。
“啊!”
王申奇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满嘴都是鲜血。
地板上掉落十几颗牙齿。
王忠嗣、王九玄、叶升、张权乃至于王申知等人无不色变,纷纷涌上前怒目直视裴越。
裴越松开王申奇,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到谷梁跟前,并未刻意藏起自己染血的右拳,平静地说道:“伯父,我送你回府。”
谷梁轻叹一声,对王平章说道:“国公爷请勿动怒,这孩子气性比较大,不过好在他从不记仇。依我看,这件事就此了结吧?”
王平章默然不语。
谷梁对他拱手行礼,然后示意裴越跟着自己离去。
雅舍内乱成一团,王申奇鬼哭狼嚎,王忠嗣不断咒骂,叶升和张权既惊心于裴越的狠辣,同时又得帮忙处理王申奇的伤势,还担心自家的儿子,一时间雅舍内仿若人间地狱。
王九玄只看了几眼便知道王申奇往后说话都成问题,连忙让亲兵去叫郎中,而后走到王平章身边。
即便这些年一直在修身养性,王九玄仍然觉得憋屈,咬牙道:“祖父,裴越太过——”
王平章摇摇头,轻声道:“记着罢,总有他还债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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