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脸皮薄,被后生一下踩到痛脚,是会这样的。
可陆然并没有就此话题继续,而是将头转了回去,这一次,他既不看左边,也不看右边,而是不偏不倚,直直看着中间那一片虚空,仿佛那里有一条只有他能看见的界限似的。
“今次,我来当一次评审,你们,请随意。”
为了表示公平,陆然几乎同时伸出两手,一只往左,一只往右,做了邀请的手势。
两边的各路神仙,都被他这句话惹得哈哈大笑。
当然,有的人是发自内心觉得好笑,有的人是气到发笑。
但就是陆然的这番话,这个动作,却让屈放蓦然想起一件差点被自己遗忘的事情来。
本次大醮举办之前,从绝瀛岛出发的前夜,他的那位不怎么讨自己喜欢的上司,也就是守藏室最高长官李洱,曾来探望他。
言谈之间,那位两教传奇人士、仙界第一史学家、教主的亲舅舅,提了这么一嘴。
“若是你在此次大醮之中,见到什么穿着古怪,言语也古怪,行为也古怪之人,无论其是生是死,请将他的名字告诉我。”
穿着古怪,言语古怪,行为动作更是古怪之人,莫非就是眼前这位四四四选手?
联想之前两场复选,屈放用藏在袖中的手中,悄悄写下了“然路”二字。
屈放正想着此事,那边的大仙者淮黄突然开了口,呵呵一笑道:“这位然路选手果真有意思,确实如此,不选,才是上策,当然,还有上上策。”
“什么上上策?”陆然头也不转,只是开口问道。
“逃跑。古人云,好人不立危墙之下,然路选手,希望你日后也能如此聪慧,你可以不站在好人这边,但也绝不要站在外人那边,如果有人逼你,那你就跑。”淮黄也不看向陆然,他的目光,始终紧盯着宝座上之人。
陆然听出他话中有话,意思大概是,我们并不相熟,你陆然,此时千万不要站在我们这边。
这老头,都这种时候了,居然还想着要保护自己,怕自己头脑一热,也将小命,送在此地。
“大仙者,几日前你邀请我去你们山庄赴宴,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你说,要我为你们的计划,贡献一份力量,你说的计划,该不会就是今日,方才所发生之事吧?”陆然将计就计,脸上泛起愠色,言语中带着嘲讽。
“可你不没同意嘛。”淮黄的语气也变了味。
“还不是因为你们,确实没有实力。”陆然也不甘示弱。
“呵呵,说到底什么有缘之人,都是狗屁,还不是只想吃仙教那碗狗屎的哈巴狗!”淮黄,太过投入,突然开骂。
陆然也没有想到淮黄会如此,又不想骂回去,只好揶揄了一句“我不跟你们这种将死之人一般见识”,便闭了嘴。
“天生没有仙窍的残疾!”
“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雏儿!”
“思想古怪又僵化的年轻人!”
“吃饺子不蘸醋的大逆不道者!”
……
然而淮黄似乎来了劲,一种比一种更稀奇恶毒的辱骂从他口中源源不绝而出。
两方人士都始料未及,同时也都是大开眼界。
陆然,闭口之后,一动不动。
说了不动,就不动。
最后,就连宝座上之人都有些听不下去,开口说了话。
“奇怪,你明明觉得他们今日都会死,为何还要假惺惺保持中立?直接来我们身后,岂不是更好?”
话,并非是对淮黄而说,宝座上之人,将头上面具转向了陆然。
“我不是假惺惺,我是真的不打算选,或者说,今日,我不高兴选。”陆然,依旧一动不动,只是抬了抬眼睛。
宝座上之人,闷哼了一声:“那还不是因为,过了今日,你也无须再选。”
陆然不置可否,忽然问道:“你,究竟是谁?”
宝座上之人明显愣了一下,身形也垮了那么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威严中又带着玩味的声音,“这个问题,好久没有人问过我了。”
他将双手捧于面具之前,好似捧着一面镜子,接着那面具之中出现了一张脸,又一张脸,无数张脸。
“这个问题,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要问一问自己,可是到了今天,还是没有答案。”
面具猛然高高仰起,无数的脸骤然消失不见,黑铁色的面具中,再度变得一片死寂。
沉默了一会,他说,“或许,我可以是任何人。”
“或许,你任何人都不是,你,根本不是人。”陆然依旧没有看他,不看那个面具,心中那个陆然就不会走入环中,就不会死而复生。
“或许你说的也对,我,不是人,至少现在不是。”面具后,那声音还在就这个问题在纠缠。
良久,他才低下头来,面具之中,忽然出现一个笑脸。
极其简单的两个点,当做眼睛,一条向上的半圆弧线,就是嘴巴。
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声音变得高亢,“虽然我不知道我是谁,可我知道你是谁呀,你,陆然,你也不是人呀!”
陆然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拖延时间,听到这一句,浑身一颤。
心中那个陆然忽然从无边的黑暗狱门之中,伸出了一只手,冒出了一句话。
——快去问问他你是谁,你的身世。
“那……我是谁?”陆然一手按住胸口,将那只手按了回去,同时急切地问道。
“做了我的徒儿,我自然会告诉你,哦,不对,你已经是我的徒儿了,那等我带你回到绝瀛岛,再找个时间,告诉你。”面具下的声音,此时又变得极其平缓。
“为什么现在不说,还是说,你是在骗我?”陆然低头,发现面具下的声音平静下来之后,心中的人或者声音,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宝座上之人冷笑了两声,声音又变得极其轻视,“那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在场的其他人,没有资格听去半个字。”
“哦。”陆然,学着可知子那样,皱了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