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不识衣冠(三)
姜文瑶不胜悲苦地拜祭过卓衍与宋良玉, 被卓慧衡请去客居梳妆匀面,而后又带她去看了如今自己和悉衡共用的书房,看了看悉衡写得字与慈衡回得信, 姜文瑶虽仍是悲戚万分, 但已有欣慰之情略展抒怀, 再加上慧衡软语抚慰,已是能平气言语。
“我心中明白, 能见他们两个学有所成又平安喜乐, 我该是满足了, 阿慧, 一直以来你每每安慰我,都让我足以舒心, 再加上听说思衡在地方上颇有建树,我亦是深感欣慰……好与不好,都是命途如此, 如今我已想开, 不再强求。”姜文瑶说此话时目光仍眷恋在桌上悉衡所写的书摘要义之上,唇角的笑意里有含混不清的哀凉和平静。
慧衡见她如此,仍是不放心, 又道:“三婶,书上说北地坚冰千年难化, 但我看人心有时比坚冰更难时易,我与哥哥自知双全难求, 但总想着亲友般见一见能变成稀松平常之事也好……只是万事不可强求, 你需要珍重自身,若是慈衡和悉衡哪天转了念头可你却…… 那不是倒让他们存了遗憾么?”
姜文瑶沉默后认真点头,似是真的将此话听了进去。
慧衡稍松一口气, 微笑说道:“说起来今天怎么苓笙没来?”
“那孩子蹦蹦跳跳的,我怕吵得你烦。”提到女儿,三婶舒展笑意道,“她爹也是这样想的,便要她留在家中,孩子也到了读书的年纪,咱们都想让她也像阿慧你一样虽是女儿身却也能读书读出自己的出息来。”
“我的出息和哥哥比还差得远,不过苓笙那样聪明,若不要她读书实在有些暴殄天物了。”慧衡莞尔道,“是梅叔叔在家里教她么?”
三婶再嫁的梅子义卓慧衡见过两次,是个很严肃且不苟言笑的人,可处事却意外通达澄明,他知道三婶同从前婆家卓氏的子侄辈来往不但不阻挠,反而要她多关怀卓家无父母的孩子,只说不必在意那些旧事和迂俗,做人最要紧是良心得安。卓慧衡很喜欢这位如今刚自外任返回帝京的梅大人,他藏书盈栋,自己还去借过基本参阅,他听说是为编书,便赠与一些市上难寻的旧版刻本珍本给慧衡,要她务必尽心尽力。听曾大人说,此人很是铁面无私,前两年兴宁公的世子在国子监读书时纵仆打人,他照样依照法条给人赶出了太学,惹了好些权贵不满,然而在清流中却极有声威。
“你梅叔叔管其他人的孩子是从来都板着脸的,可自己的女儿却舍不得,寻常苓笙拿笔就说累,他赶忙就带她出去玩,已是给女儿宠得不像样子了。我同他商量了一下,还是给苓笙送去闺塾吧。”姜文瑶笑道。
“闺塾?”慧衡心想难道我是闷头编书太久,已不知道如今世上的新鲜事了么?
姜文瑶点头道:“正是。自打选撰考以来,官宦人家看女儿才学也可挣得如此荣光,便有人给女儿请了闺阁女师教导,亲眷听闻又送自己女儿过去一同就读,这样慢慢传开,好多富贵人家有富余园子的都愿意请女师傅来定堂授课,一来二去索性开起闺塾来。我也想让苓笙去读一个,总好过天天在家胡闹。我哥哥听说后想着小芩园一直空着,又清净雅致,不如请来好的女师傅,在自家弄个小点的闺塾,三五个女孩能一处学来德才,也是自小的缘分。”
卓慧衡没想到选撰考竟有这样的魅魄,使得官宦人家竞相任女子逐文,若是待自己所编书籍得成,或许又是一番新的天地了。
……
大相国寺。
万姓交易在正月最是热闹,整个相国寺内外摩肩接踵,卓悉衡和杨令显穿着正月的新衣,在眼花缭乱的摊位前时而驻足,时而低语。
万姓交易好就好在无论贵贱,都得在地摊上捡货,好些王孙公子也不能骑马倨傲,最上好的锦缎冬袍和寻常人家的绨袍在摊位前挤来挤去,看着也别有一番人间烟火。
卓悉衡发现好多摊位都宣称自己在卖蜜瓷,然而凑近看了,果然都是假的。
如今帝京最风靡的便是这种烧瓷,可惜江南府的宋家独断了运输,岩窑似乎是地方小窑,产量狭少,故而在北方一蜜难求。据说好些人去抢买宋家的岩茶,只因此茶正是用蜜瓷裹装售卖。
好多摊主都宣称自己是从宋家拿来的货,门路隐蔽,旁人有些看不出,但卓悉衡和杨令显却一眼便能分辨真伪。
杨令显个子高,浓眉下却是一双细细的眼睛,声调总有种欢快感在里头,没话也能找出话来,他看过又一家假货蜜瓷,得意对卓悉衡说道:“你带给我那个蜜瓷笔洗真是好看,还好我不爱读书写字,放桌上当陈设不用挺好!”
“哥哥又寄回来些蜜瓷,这个你要么?”卓悉衡从怀中掏出个笔枕,三个起峰两处山鞍,只有巴掌大小,但浓蜜凝固般的淡金之色却是小小一块恍如琥珀。
“太好了!”杨令显接过来捧着看了好一会儿,谢过卓悉衡后说道,“我哥哥夏天回来,他每年都给我带些绥州的碳玉,我上次给你那个挂牌和镇纸都是,这次我让他带点新奇的回来,你再挑!”
两人的姐姐都在编纂女史书,于是话题又去到编书上,说着说着路过一个北货行商叫卖慕州产的紫毫笔,两人驻足看了都觉得是好物,于是打算买回去几支给自己姐姐用。
在这个摊位旁边的就是个卖文房的在吆喝,左一句有蜜瓷,又一句是瑾州来的真货,两人早已见了太多骗子见怪不怪,看都不往那边看一眼,专心挑笔。
“你的蜜瓷可以让我看看么?”
却有不懂行的人被吆喝吸引。
卓悉衡听得声音清澈,侧头看去果然是个清隽的玉面少年,同自己差不多年岁,衣饰打眼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少爷公子。
做生意的摊主当然也看得出,立刻殷勤招呼,小心翼翼从身后的布袋里拿捧出个瓷罐:“小少爷,识货就看这个……”
可他将瓷罐递给少年时却故意在其未接稳时先撤开手,瓷罐应声落地,周围的人都是被这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
然而这些小动作都让卓悉衡看在眼中。
“你……你赔我蜜瓷!”摊主借机生事,跳起来一把扯住少年袖口,怒道,“这可是我从瑾州背回来的好东西!教你给毁了!”
少年百口莫辩,眼看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似乎不善言辞,窘迫之余只好低声道:“多少银子……我陪你就是了……”
“十二两!”
那人脱口而出后,好些围观之人都倒吸了口凉气,这一要价比好些农家一年的开销还多。
少年似乎并未迟疑,用没被握住的手自怀中往外翻找。
“等一下。”
人们循声看过来,只见又是一个萧萧肃肃朗朗清清的俊逸少年开口说话。
卓悉衡不知什么时候捡起了一片方才被打碎的瓷罐碎片在手里,声音平静得几乎有些冷淡:“这是假的。”
言简意赅,但四个字让周围人都是愕然。
使诈的摊主眼看肥羊入口却被搅局,狠得牙根痒痒,他看顾四周,见围过来的人大多穿着普通,便猜测其中无人见过真正蜜瓷的样子,说话便有了几分底气:“你这小子胡说八道!没见过好东西也敢编排!这不是蜜瓷什么是蜜瓷?睁开你没见过世面的狗眼看看底下的款,是不是瑾州岩窑?”
摊主说话粗俗,杨令显听得耳际往外跳青筋,朝前一步眼看要撸胳膊挽袖子动手了,却被卓悉衡一只手掌顶住胸膛止住去路。
卓悉衡并不恼怒,目光恨不得比声音还沉静:“这确实是瑾州岩窑的烧瓷不假,但却是去年六月前的烧制,岩窑的釉质改良前杂质极多,多是此种泥黄色,还有沉淀的褐色斑点,胎体也粗糙,改后才有的细腻光洁,釉质如琥珀黄玉似蜜蜡浓蜜的色泽,故此得名。而你的这个瓷罐只有前者的粗糙,并无后者的精致,怎么能说自己是蜜瓷呢?”
杨令显想给卓悉衡鼓掌,毕竟他这位少言寡语的朋友这一口气已经将一天的话说完了。
被讹诈的少年似见到救星一般,闪着圆亮的眼睛望向卓悉衡。
可摊主怎肯罢休,见交头接耳的围观者多是被此小子头头是道条理清晰的话说得动摇了,忙厉色道:“放【】屁!什么玉啊蜜蜡,瓷器烧不出这颜色来,我这种就已是黄瓷里最好的釉色了!所以才叫蜜瓷这个名字,你这么能耐,倒是拿出一个给我看看什么叫蜜瓷?”
“诶呦!我竟然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儿!”杨令显听罢哈哈大笑,从怀中掏出卓悉衡方才送得笔枕,“我这朋友今日刚给我一个蜜瓷把玩,那今天就叫你开开真正的眼界!”
真正的蜜瓷一露出流光溢彩的真面目来,顿时卓悉衡手中和地上的黄泥色瓷片便相形见绌,立刻成了云泥之别中那个不入眼的泥。众人看得如痴如醉,都说今日可没白来大相国寺,能见到如今一器难求的蜜瓷真真是长见识了。然后又吵着要摊主放开人家少年,呼喝中京府布置在大相国寺万姓交易各处巡逻的衙兵来捉人,吓得摊主卷起东西钻进人堆立刻不见了。
人群看没有热闹了便也渐渐散去,方才无辜的少年此时也揉着被抓疼的手腕,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他朝卓悉衡和杨令显深深一躬,背直垂首顿滞后是手臂自下而上的流畅一拜,动作之标准让时长跟着县主嫂子进宫谢恩领旨的杨令显都吃了一惊,他进宫前反复练习后流畅度也还不到人家的十分之一。
但大相国寺万姓交易上遇到哪家王孙子弟也不算稀罕事,尤其今天还是十五。
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多谢二位仗义执言扶危济困,在下感激不尽。”少年抬头后轻声说道,“家中小妹喜爱蜜瓷,百求不得,在下做兄长的只好四处查问。在下不敢唐突要二位少年侠士忍痛割爱,可否祈请告知是从何处买来?好让我能给妹妹送上这元宵重礼。”
他说得诚恳,又是给自家妹妹买东西,卓悉衡和杨令显都是有姊妹手足的,将心比心,要是自己姐姐妹妹想要个什么,他们也非得跑断腿去找不可,于是顿时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兄台别客气,我说话直接,你也别往心里去,这个东西不是买的,眼下有银子也买不着。”杨令显很真诚说道,“这是我这位朋友的哥哥从瑾州给他捎来的。”
“那……令兄还能再有机会带回来么?”少年圆润可亲的眼睛里满是不甘的执着。
卓悉衡只是摇摇头,平静道:“他在瑾州外放,一时回不来。”
少年微微一愣,看了卓悉衡半晌,似乎有所犹豫,杨令显不想他再纠缠,于是说道:“兄弟,我看你也是官宦人家出身,他哥哥不是做行商的,人家在瑾州做官,在安化郡当通判,就岩窑在那个郡,所以偶尔会寄回来几个给自家弟弟妹妹玩玩,要是贩卖那不是有违国法么?可不行的,你也别再求了,咱们也没办法。”
卓悉衡最是敏锐,当杨令显提到自己哥哥的官职时,面前的陌生少年好像被雷击中一样弹动两下,后退两步,死死盯着自己看,那一瞬间少年眼神中又是诧异又是惊喜,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安和恐惧。很奇怪一个人能短短一眼的功夫变幻出那么多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神来,卓悉衡也盯住他,心想此人莫不是认识哥哥?
可不等他问,陌生少年转身拔腿便跑,被他推开的人群散开后又骂骂咧咧的闭合,哪还能看到少年的人影。
“这人!怎么这样!咱们本来就没门路,他听完就跑了!真是的!什么东西!”杨令显现在后悔救人了,可他看卓悉衡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不是生这位陌生少年的气,仿佛有什么心事一般。
“你怎么了?”杨令显问道。
卓悉衡静静站了一会儿,摇摇头,轻声道:“算了,我们走吧。”
可他和杨令显走出几步,却仍是忍不住回头观望,心中想得仍是那个陌生少年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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