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香凝玉漏
该怎么去描绘和卓思衡成亲后的这段时日?云桑薇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形容。
这种令人目眩神迷的迷惑是从新婚当夜开始的。
被迫中断的省试在元夕之后终于得以重启, 虽因白大学士离世让此次科举染上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但国之取士不可不严正隆重,三天的折磨以鸣金告终, 待到试卷启封,佳音传至, 卓悉衡在省试中拔得头筹,进入殿试前,一时风头无两。
但谁也没想到最后贞元十九年的状元, 是由宋端独占鳌头。
云桑薇在安心待嫁的日子里也隐约听闻此次殿试的争议,据说当日在集英殿上众多大臣各执一词, 为着卓悉衡和宋端二人的卷子究竟谁更胜一头而争执不下,但最终皇帝钦点宋端文章,直说此文言理非义正辞严铁面钢牙, 却自有股庄子轻灵谲美之风润于笔墨之间,他做了将近二十年皇帝还是第一次见,实在难得。
日后云桑薇也看了两人的文章, 虽说未来小叔悉衡的文章更有辞气风骨,文铿词锐, 但宋端果真文采风流颇有中古清新宏博之气,无人可出其右。但云桑薇直到新婚之夜才知晓这位新鲜出炉的状元郎竟然也是卓思衡的弟弟之一。
“那你当日支持了谁?”后来云桑薇实在耐不住好奇, 忍不住问当事人丈夫。
卓思衡无奈苦笑着说了实话:“即便由人誊录过, 我亲弟弟和认来弟弟的文章我也是一眼看得出来归属谁, 只能在大殿上闭嘴, 听他们为我两个弟弟谁当状元吵架。”
这话不免有些得意在里面了。
卓思衡究竟有多少个弟弟云桑薇并不知晓。
依照旧礼风俗,新人入洞房后、合衾酒之前,家中同辈兄弟姐妹一辈皆可进入洞房当中同新人笑闹,以博个热闹喜庆的好意头。说是闹洞房, 但诗书之家大多不许子弟有辱斯文,将闹换做祝福和贺喜酒,再吟诵些花好月圆的词句,以表对新人的祝愿,喜庆却不胡闹。
但云桑薇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的这份喜庆,新科状元郎和榜眼都到场庆贺,在她的洞房当中为她和未来夫婿的美好生活,吟诗祝愿。
对她来说卓子恒的第一个未解之谜出现了,他究竟有多少个弟弟啊?云桑薇实在不解,她只知道那日她的新房里站满了人,姓卓的和不姓卓的、喝多的和没喝多的,个个都叫他大嫂,整间屋子里都是祝贺的笑声,人人情真意切。
她不知道待人都走后,别的新婚夫妇私下独处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她只知道他同卓思衡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些人都是你的弟弟?”
“也有没到的,瑾州路途遥远,不可面见,再加上还有朝中不方便出面的,私下不好往来的,但也与我亲似骨肉。不过其余的今日都来了,是不是还挺热闹的?”
云桑薇只记得卓思衡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烁着欣快的光。
其实不只是自己的新婚丈夫,卓家全家都带有一种神秘且让人摸不清头脑的气质。
云家子弟遵循祖训不可出仕,故而大多守土安方,偶有经营陶朱之才,虽不能说富甲一方,但旁支也多家境殷实。云桑薇自幼见惯家中房田二契、账簿入录,十分精于此道,卓慧衡蒙诏得入女学为教后,便同卓思衡一样忙碌,于是将家中庶务琐事皆交给云桑薇打理。
这对她来说绝非难事,但见到账本的时候,云桑薇还是震惊了。
“这是家中账簿?”
她诧异的目光让一向大方的卓慧衡也不禁有些局促不安:“是了,都在这里。可是哪里不妥?”
云桑薇略翻了翻再确认一遍后,瞪大眼睛道:“这样记账是你们大哥教得?”她只能得出这个答案。
慧衡老实点头:“大哥小时候在边地流放劳役营里替五叔做账——就是婚宴上嗓门最大又最能喝的朱五叔,故而我们家都是照着那时候学会的方法簿录出入。”
云桑薇错愕之后,对满头雾水的慧衡说道:“全帝京的人家,也找不出一户拿劳役营管流徙营民的方法记账的了,不过这样记出来倒也是账录清楚,咱们家从前治下,颇有军屯之风。”
慧衡听罢,也知自家算是糊里糊涂管道现下,虽是个中辛酸难以言明,可如今细想,也是趣事一件,忍不住笑出了声。
后来卓思衡听说后很震惊,表示自己融合了劳役营和官仓仓储管理的记账方式居然不是主流方法?云桑薇对卓思衡有时候对奇怪事物命名的执着表示可以理解,但他们家的管理模式以后还是从善如流的好。
很多人,特别是云桑薇的家人,都对她的生活产生了一丝好奇。
卓思衡在学政任上后两年的生活基本在奔波中度过,各地民学渐兴,官学不甘示弱,待贞元十九年科举落幕后,朝廷首次依照卓思衡制定的赏学法分派赏赐到各个进士所出的学府,从前官府奖励都是去到各家或县乡,然而此次荫赏却入学中,为彰显此德化,各处官学私学都替名次靠前的进士立碑作传,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们读得是自己这所学府。
卓思衡为表示朝廷的重视,这半年都在各地的州学与私学之间奔波,亲宣圣旨,代犒学府,以彰学德之贵学风之隆。
当然这里面也有他另外两层打算,他在临行前曾告诉云桑薇自己的用意:“地方州学多在州府繁华地,我此去也想看看县乡当中若设学塾,该怎样归公归私,与私学相和,共普惠智识于四方百姓。不过……其实也还有原因。”
“是什么?”
“四弟刚入翰林院,若是和我交相辉映,未免旁人看了眼热,我出去转一圈,让他在朝中也多些余裕,别一来别人只当他是我弟弟,而忘了当朝榜眼究竟何人。”
“你做任何事都是这样先设想周全了么?”
“差不多,只是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的习惯。”
卓思衡的坦率让云桑薇因分离而产生的忧愁淡去好多,她想了想说道:“那以后你可有一辈子的时间去习惯了。”
其实云桑薇的姑姑林夫人是很不满卓思衡刚成亲没多久就主动要往外跑的行径,云桑薇倒是替他辩解许多,林夫人很担忧二人的相处是否融洽,不足够的时间又能否给新婚夫妻合适的情融之期,毕竟卓思衡虽然人看起来就很聪明,和这样的人相处,不免让她觉得自己这个自小个性奇僻于常人的侄女是否能真正获得幸福,然而云桑薇的辩解一点也没让林夫人安心,反倒让其更觉震撼。
“姑姑放心,他再忙回来都会陪我说一会儿话的。”
“那你们平常都说什么?”林夫人试探着问。
云桑薇语调里都透着快活道:“他会给我出题!”
林夫人人都傻了,张着嘴半晌,只道:“什么题……你们半夜里……还在寝居里考科举?”
“姑姑,不是科举,我不爱读那些史典文摘你知道的,他给我出的题都很有趣,比如,姑姑你可知道,一个田间蓄水池注满水需要四个时辰,将其中水放完需要六个时辰,那么同时注水和放水,此蓄水池装满需要多少个时辰?”
林夫人听完并不关心那个蓄水池,她只觉得这对小夫妻和自己,一定有一方是脑子出了点问题的。
其实云桑薇也说,卓思衡在各个方面都是个优秀的夫君,只是有些话,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同长辈去讲。
嗯,确实是各个方面。
……
卓思衡在国子监太学司业最后任上的这半年多几乎走遍半个皇朝伏威之土,他深觉自己即便将近五年的外任仍然不够了解脚下的土地,还需要更多历练和见识,去支撑今后的野心。
不过这半年因为目的性明确又遍布四方,他这一路走来反倒比从前在瑾州一处所获更多,沿途所见所闻,他皆有记录下来,只是行路匆忙,未能有时间仔细编纂校订。
不过能回到家中,卓思衡也还是开心的。
可问题是,回家之前,卓思衡还要先入宫面见皇帝。
这半年来,皇帝老了许多,听悉衡家信所述,皇帝并不似从前卓思衡在翰林院时那样精力充沛日日都安排经筵进学,往往是处理完朝政便劳累疲敝,需要长时间休息才能支撑第二日理政。饶是如此,他除去头痛之症剧犯的那几日外,一次也没有耽误大小朝会,不可不谓坚毅励精。
卓思衡再见到皇帝,看其鬓边华发,也不知岁月和病痛究竟哪个更加残忍,君臣许久不见,虽这些年一路走来都是互有猜忌,可再度于天章殿相逢,竟都是心有别话,不知从何说起。
“云山,你今年已至而立了吧。”
这是皇帝对卓思衡说得第一句话。
“回禀圣上,臣年岁整三十矣。”
皇帝看着他,似乎是笑了,可很快,这种笑容里又充斥着别的意味:“你入朝十年,事事力求完满无缺,但凡能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他人,国子监这三年来你为学政前后奔忙,也已再塑学纲学风,如此年纪,堪称我【】朝第一人了。”
卓思衡心中清楚,这次谈话会决定他今后六年甚至十年的人生走向,然而问题是,他看着已然被头痛之症折磨至未老先衰的皇帝,不知其是否还有这十年再续君臣之礼。
“前几日,吏部曹侍郎因弹劾自请早去致仕,想其在位多年,自郑相离去后,吏部尚书一直无有接续,由他主理,也是强人所难。”皇帝有时候夸人和骂人一样,明着是赞其非得其禄却要担纲其责,暗里却说此人根本德不配位,所以才一辈子没再上一层楼。
卓思衡听着皇帝的话,心道他明明知道自己和姓曹的在朝堂上撕得火光飞溅,此时是要自己再夸两句吗?这倒也不难,反正言不由衷也是文官的素养之一。
可就在卓思衡要开口之前,皇帝却先一步道:“如今吏部多有缺空,朕想你此任了解后能填补要职,只是如今还在尚书和侍郎间犹豫,你自己是何感想不妨说来听听?”
刚一见面,皇帝就给他挖坑的这种亲切感,卓思衡比看见皇帝两鬓斑白都想落泪。
再一次,当初瑾州外任归来的那种百感交集再度盘桓心间。
回来了,熟悉的感觉又一次都回来了。
三十岁的卓思衡,面对故人的盛情,露出了他如旧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