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缚虎悬河(四)
卓思衡几乎是立刻就明白皇帝所指之事所指之人, 可不等他开口,皇帝已然笑着步近,拍上他的肩膀说道:“你弟弟悉衡与你同朝为官, 此次大察你对他避忌也不是、推举也不是,两相其难, 朕打算帮你解决这两难困境。”
卓思衡心道不好,赶忙道:“谢陛下隆恩。天无私覆, 地无私载,自古举贤理当不避亲仇, 臣执掌吏部, 当心明此理, 必然不会辜负陛下重托。”换而言之, 这是非常礼貌的拒绝。
但皇帝似乎并不打算善罢甘休,他笑道:“朕怎会不知你品良身正, 必然不会借此徇私, 可吏部不是国子监,其中牵扯或许私要比公多得多。你少些后顾之忧, 也好更为朕尽心竭力办事,至少这次考课铨选是你执掌吏部首次重责,出了纰漏的话……还记得朕方才的话, 朕岂不要和你一起遭受非议?”最后这句话,便是警告的意味了。
卓思衡的心紧紧被攥住,可面上却还轻松道:“还请陛下取信于臣,臣必不辱陛下威声。但若陛下出手替臣周期, 同僚也觉臣无用。”
“他们只会畏惧你。”皇帝看向卓思衡的眼睛,“因为他们知晓,你的背后是朕。”
他不等卓思衡再说, 立断道:“况且你不打算听听朕是如何安排你弟弟为你避嫌的么?”
卓思衡敏锐感知到对话存在的可能性与危险,不再以委婉方式抗辩,只压低声道:“臣敬听陛下恩示。”
“你弟弟身为翰林院检校,朕会多留他一任在原职之上。此话由朕金口玉言,旁人自当无有,不过是留任,也绝非提升。可云山你仔细想想,以你如今身份,若经你手,你弟弟无论是留任还是擢升,哪怕是外任,都会有人背后非议短长,朕不希望自己的他日股肱尚未强垒,就先留有遗污。”
面对这警告多于宽慰的言语内义,卓思衡清楚知道自己没有权力拒绝,况且皇帝的选择非常具有实际意义:自己如果在吏部第一次就不能服众,那连带任命自己的皇帝也会受到质疑,今后许多旨意的贯彻便会掣肘,如此一来,皇帝何必要将自己推到这位置上创造更多麻烦呢?皇帝要为他自己的选择保证无后顾之忧,而卓思衡自己,也别无选择。
可这样一来,或许本能翰林院第一任结束后外放历练的弟弟却要被迫留在中枢再抄三年书,卓思衡思及此处,又觉愧对弟弟。
如果不是自己的存在,以悉衡的学识和能力未必就有如此多的掣肘,说不定同自己三年即可外放去见识广天阔地历练心性品格了。
更何况,此时皇帝留悉衡在身边,倒颇有几分“人质”的意思。
他此时要是拒绝,只怕他们兄弟俩都得失去皇帝的信任,他自己皇帝还有用处,大概不会太不好过,然而弟弟尚未离开翰林院也全无前程可言,要因此遭到皇帝厌弃,那自己才是罪大恶极,与这种情况相比,再留一任翰林院多跟在皇帝身边学习一下这位权术高手的套路也不算太坏。
此时唯有暂时退一步才是唯一上策。
于是卓思衡谢恩领命,再无缀言。
皇帝似是极其满意他的答复,重新流露出笑容,这笑容让卓思衡仿佛回到十年前,君臣第一次同朝的情形。
但终究今昔非昨,旧时的自己在面对这样紧绷的胁迫时虽也能应对从容,但心中敬畏是多于不满的。
可现在,卓思衡满心所向皆是一句话:
你给我等着!
所处的位置和手握的权力,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态。
他这样想着,辞别皇帝,离开天章殿,再望太液池水,也觉宫中虽是活水引源造池,并无波涛兴澜,可平如镜静如天之下,又全然是无处得见的鲸波骇浪。
回家之后,晚饭时分,所有人都看得出卓思衡心事重重,一桌子人也静默不语,只有慈衡看出来就一定要说。
“大哥,是吏部的差事不好办么?怎么吃饭这么开心的事还要紧起眉头?”
卓思衡对这个心直口快的妹妹向来没有办法,只能强颜欢笑道:“不管好事坏事,想事情的时候要是笑着想,岂不吓人?”
陆恢和卓悉衡当然是看出来卓思衡心事也能根据朝堂动向猜测大半的,一人对视一眼,于是陆恢撂下碗筷微笑道:“大哥可是刚去到新衙门,手头事情太多一时忙不过来?”
但这种转移话题并没能说服慈衡,她当即扬声道:“你们少骗我!大哥这幅样子就是心事重重,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阿芙和她大哥,反正朝中有什么事,他们都是最先知晓的。”
云桑薇还以为自己丈夫一口气没上来要当场背过去晕倒,卓思衡费了好大劲才将气喘匀,却又得故作轻松道:“别去,大哥又不是没能力没办法处理手头的难事,难事虽难,可也要看经谁的手,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不能胜任此职。”
说服慈衡还是卓思衡自己在行,听过大哥的话,她立即放心,乖乖继续吃饭。
卓思衡感慨这一桌子人心眼加起来有多少,数都数不过来,怕是除了慈衡,人人都看出他手上遇见难办烦心的事,不愿多言。不过难道是自己最近忧心的事太多,没有表现出从前稳若泰山的气度来,才让家人如此担心么?这次顺从皇帝的安排也是因为皇帝所言并非全然无用,一也是审时度势自己做出的最后抉择。要是自己真遇到一时无法处理之事,他也有非常手段应对,一时之间权位和能力不够,奇谋来凑,总归因时制宜绝不坐而待毙的。
感受到家人不同方式但出于同心的全方位关怀,卓思衡想着,还是家好啊……不禁露出笑容来,他正准备继续吃饭,筷子还未重新提起,心中却好似落入一颗石子,先前在太液池未见的涟漪此时却荡漾于心,渐由细浪换做沧澜。
卓思衡似烫到一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他忽然明白皇帝为什么这样做了!
“我出去一趟。”卓思衡说完转头就走,家人们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出去门外的身子又回探出头肩,“阿慈,不许去找虞雍,听见没?”
说完就消失了。
留下一桌家人茫然不知所以。
卓思衡饭吃到一半骑马离家,直奔中书省。
中书省值班的官吏从来最多,因与皇帝商议机要,政事堂又设立于内,总有学士与朱紫官级每日候命,万一遇到急务,便可第一时间递入宫内,皇帝若有急事商议,也可马上找到人选。
卓思衡名义上是来找前两年小范围考课的圣旨诏令留档,实际上却是翻找其他能佐证他想法的朱批。
果然,在卓思衡不在中枢这将近一年时间,虽说皇帝身体不佳,但朱批数量却不见减少,甚至比卓思衡人在翰林院做侍诏时还更多了,有些奏章其实完全不用朱批,上面的内容无非是地方的琐事,按照从前惯例,交由中书省省批即可。
但为什么皇帝现在却要亲自过目并批示呢?
因为他在害怕。
就好像方才受慈衡启发自己所想,如果面对非常时期的非常事态,自己能力与权势不足,那就更要强调手段和谋略。皇帝从前是不大会用这种损伤他贯穿执政始终那份“仁下”之风的手段,变相的胁迫对皇帝而言多少有点掉价。
可今时不同往日。皇帝的身体大概真是不行了,至少目前仅能维持表面上的安泰,但御医是如何私下对皇帝陈言的,他们做臣子的无非知晓。而皇帝自己清楚,并且他在这几年感觉到的力不从心也不会说谎,他想要将更多的权力握在手中,掌握更多人的命脉,好为自己所驱使,来弥补衰败身躯带来的恐慌。
也只有这一个答案了。
先人一步知晓下次考试的题目,总是有好处的。
不过这张试卷,要他和太子一起做才行。
但卓思衡也意识到,玩弄权术的同时,自己也会露出破绽,皇帝大概不会想到,考题会以这样的方式,透露给被自己……
回到家中,卓思衡立即叫来弟弟悉衡,将今日皇帝所言一一告知,并叮嘱交待:“在皇帝身边做事,最重要的其实未必是谨慎,多听多学,他身上,有很多值得咱们效仿的东西,也不单单是皇帝用得臣子就用不得。”
已经渐渐习惯大哥里私下会讲大逆不道的话,卓悉衡在这一年翰林院的磨砺也不是白白虚度时光,他说道:“大哥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做。”
卓思衡却只想苦笑,让我难做?怕是自己的存在才让弟弟难做……
“如果你没有我这个哥哥,一个榜眼受到器重也是应当,可此时怕是所有人都当你是我的弟弟,对你倒不比我当初一个人身在朝堂野蛮生长那样自如了。”卓思衡愧疚道,“这是哥哥的不好,你多担待。”
“哥哥这话好奇怪。”卓悉衡却不以为意道,“如果不是哥哥,自幼谁教我读书又是谁给我吃住?既然若不是哥哥世上已无我,又何谈哥哥口中的误我?”
卓悉衡不等回答,干脆将卓思衡的担忧一次说出:“我知道去瑾州外任历练对哥哥为官立身影响极巨,故而哥哥也希望我能早日去任地方自闯天地。再加上哥哥在朝中任吏部要职,若是我一直在中枢,难免有于兄长羽翼之下成长的嫌疑,今后怕是去了要位也不能服众。可哥哥一人在朝时所受疑虑未必就比我此时要小,旁人会以为哥哥上无父兄师长指引调【】教会少去熏习,下无自小人脉交际没有助力,难道哥哥当时所受质疑就比我今日要少么?但凡初为人臣,都得遭受这个,我又比旁人多了什么,还能越过去不成?只是质疑之向与哥哥南辕北辙罢了。请哥哥放心,我是不会只见挫折艰难就忘记自身砥砺的。”
卓思衡为这懂事的安慰之语又是宽心又是苦恼,一时百感交集,也不想弟弟过于担忧便笑道:“人年纪大了难免会有余忧多虑,倒也不是虚妄,只是觉得身前身后经历太多,就会不自觉替后来人担忧。不过你与我不一样,说不定你多我一任在翰林院还能学到比我更多的东西,今后所走之路也自有精彩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