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封天。
在几乎蔓延了整个天地的凌乱飞雪中行路,已经不是简单的艰难二字可以概括,但即便这样,还是有人踏着最艰难的步伐蹒跚前行。
等终于走进一处可以暂时歇脚的破旧的山神庙里,一队人的身上积雪几乎已经凝结成冰,他们站在庙门口跺了跺脚,成块的碎雪跌落下来,立刻便铺满了残破的地面。
而一只白皙柔软的手撩开头上帷帽的垂幔,立刻露出了一张熟悉的,秀丽的面容。
正是此刻让整个东都城内混乱不已的商如意。
她似乎也能感觉到,遥远的东都城内会有怎样的震荡,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忍不住叹了口气,而这时,先进入破庙中的图舍儿和姜克生他们已经把里面大致清扫了一番,又点燃了一堆篝火,这才请她进去。
这座破庙也不知道荒废了多久,甚至连山神的石像都已经残缺不堪,香案上厚厚的积灰还残留着老鼠的足迹,虽然四周墙壁的裂缝已经被姜克生让人用稻草堵上,可空气还是冰冷,甚至散发着一股霉味。
幸好,火已经燃起来了。
商如意走过去坐下,火焰散发的热力很快便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可心里,却仍旧僵冷无比,甚至连眉宇间凝结的愁绪,也散不去。
这时,听见卧雪轻声道:原来,少夫人是这个打算。
商如意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怕了?
卧雪急忙点点头,但想了想,又迟疑着摇了摇头,像是生怕自己这个时候的态度不对会引起她的怒意,但商如意却没有生气,只微笑着说道:怪我事先没有告诉你们,但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不想泄露任何风声。
姜克生道:少夫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再回东都?
……
商如意沉默了一会儿,再看着周围一张张被那火焰照亮的年轻的面孔,平静的说道:陛下这一次说是巡游江都宫,可北方的事态已经危机至此,他这一走,东都哪怕不沦陷,北方也势必大乱。所以,圣驾是断然不会再回来了。
……
可我,我们的根,是在北方的。况且——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虽然眼中也映着火光,可眼神却忽的透出了一种几乎彻骨的寒意。
一旁的图舍儿轻声道:什么?
沉默了许久,商如意才慢慢道:这一去,生死难料。
生死难料,这四个字一说出来,好像又有一阵寒风吹进了这个破旧的山神庙里,让每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说的生死难料,好像并不指没有跟去的他们这些人。
而是……
图舍儿想了一会儿,一挥手道:嗨,反正奴婢是跟定了小姐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既然小姐不回东都,那不回去就是了。
坐在一边的卧雪和姜克生也连连点头。
….
商如意笑了笑。
卧雪想了想,又问道:可是少夫人,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商如意看了她一眼,道:当然是,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
东都。
东都?!
这话一出,破庙里的人全都大吃一惊,连向来最沉得住气的姜克生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他睁大眼睛看着商如意,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少夫人,你刚刚不是说,不回东都的吗?
商如意平静的道:我说的是,不回东都,跟随陛下去江都宫。
……
但不是一直不回去。
可
是,
卧雪露出了有些惊恐的神情:少夫人,你这一次让空车回去,又不跟陛下去江都宫,已经是抗旨不尊了,咱们若再回去,怕不是要被抓住治罪吧。
图舍儿也连连点头。
商如意淡淡一笑,道:我说的回去,又不是正大光明的回去被他们抓。
长菀道:那,我们回去做什么?
商如意道:去跟凤臣汇合。
一听这个,众人顿时恍然大悟,连长菀向来清冷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容,毕竟,谁都知道,抗旨不尊之后他们这一群人的身份实际上就成了朝廷的叛贼,不管皇帝去了哪里,他们还是非常危险的,只有跟宇文晔汇合,才能让人安心。
他,就好像是乱世中一根擎天巨擘,定海神针。
只是,姜克生在欢欣之余,喃喃道:不过,何必一定要到东都汇合,就算回庄子上去也好啊。
商如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她只是慢慢站起身走到庙门口,外面的风雪还是很大,几乎是十步开外就看不到东西了,在这样的天气行路,实在太磨人了。
她沉声道:等雪小一些,我们就上路。
众人道:是!
可就在他们齐声应答的下一刻,头顶的屋檐上一块巨大的积雪突然像是支撑不住似得落下来,轰的一下砸在商如意的面前,如同一整块洁白的瓷器,碎了一地。
她吓了一跳。
等再看清,又忍不住笑了笑,觉得有些大惊小怪,可笑过之后,再看向脚边一地的碎雪,笑容,却不知怎的慢慢沉重了起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声轰隆巨响,震得整个暖坞都摇晃了起来。
站在暖坞外的玉公公和其他几个小太监面面相觑,虽然寒风凛冽,可他们的身上却硬生生的被吓出了冷汗。
因为就在刚刚,禁卫军传来了一个消息。
他们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消息,只知道皇帝陛下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便下令砍下了整整一队禁卫军的人头,一想到地上洁白的积雪会被喷涌的滚烫鲜血所融化,玉公公忍不住两腿都有些发软。
更让他有些惊惶的是,已经快到出发的时间了。
….
一个内侍小心的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公公,要不要,进去催一下?
……
玉公公的脸上也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耽误了南下的时间,陛下是不会惩罚他自己的,挨罚的就是他们这些人,可谁又敢在陛下盛怒之下,进去催促他呢?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簌簌的落雪声中,响起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还伴随着虚弱的轻咳。
回头一看,竟然是江皇后,从几个小太监抬着的檐子上走下来。
只见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狐裘,虽然衣衫厚重,却仍显得身型窈窕,尤其因为病弱的关系步履滞缓,更显出一种弱柳扶风的姿态,玉公公等人一见到她,既是如沐春风,又是如蒙大赦,都慌忙上前叩拜。
玉公公道:娘娘怎么在这个时候过来了,应该保重凤体啊。
江皇后本就肌肤如雪,在风雪中,更苍白得像是快要透明的瓷器一般,那么脆弱易碎。她勉强笑了笑,然后说道:本宫听说陛下还没出发,可已经要到时辰了。
玉公公苦笑道:是,是——有事耽搁了。
江皇后道:是宇文家的事吗?
……
玉公公低着头,不敢回答。
江皇后抬头看了一眼暖坞,那双温柔的含情目中似乎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无奈,然
后说道:你们赶紧准备,不能误了时辰,本宫这就进去劝皇上。
玉公公等人在心里松了口气,立刻应声,然后退下了。
等到他们一走,江皇后这才慢慢的走进了暖坞。
即便已经快要离开,可宫殿内依旧暖泉流淌,熏蒸得里面暖意融融,但在这样温暖的宫殿内,却有一丝令人胆寒的气息在不断的蔓延,几乎快要把整个宫殿都冻僵了。
气息的来源,便是站在内殿中央,那个茕茕孑立的身影。
他依旧是一身白衣,翩然如谪仙,只是,这位仙人身上散发的不再是飘飘然的仙气,反倒像是快要入魔一般的阴沉又阴冷的气息;而不知什么时候,他又把那巨大的舆图毯子铺开,就在他的脚下,踩着如今已经快要被他放弃的东都。
可是,看着他消瘦身影,好像被放弃的,是他一样。
而在一边的角落里,是一地碎瓷片。
只一看就知道,应该是一只瓷杯在盛怒之下被用力的扔到那里摔成了碎片,只是,在那一地的碎片中,仿佛还有什么东西,闪烁着一点温润的光。
江皇后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情景,终于长叹了一声,道:陛下。
那身影微微一震。
半晌,楚旸终于慢慢的转过身来,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已经是平静下来,没有任何喜怒的表情,他淡淡的看了江皇后一眼,道:皇后不是要留在紫微宫养病?怎么又过来了?
江皇后道:听说,已经快要到时辰了,可陛下还没出发。
….
楚旸忽的一笑,一挥手走到卧榻前坐下,懒懒道:皇后之前不是还一直劝阻朕不要南下的,怎么现在,反倒过来催促了?
江皇后慢慢的走过去,平静的说道:陛下既然已经下了旨意,就不能临时反悔。
……
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楚旸微眯着那细长的凤目,半晌,又笑了笑,道:是啊,君无戏言,朕的确应该说话算话,不管是对任何事,还是,任何人。
不知为什么,他话语中那几乎切齿的坚定,让江皇后心中微微一颤。
而下一刻,楚旸突然站起身,走到那个角落里。
刚刚在盛怒之下将手中的杯子用力的投掷过来,他直到现在都感到手臂有些微微的发麻,而***指尖却也有一点细微的感觉。
还有一样东西,被他丢了出来。
楚旸蹲下身,从一地的碎片中找到了它——
一个小小的,几乎不起眼的玉坠。
他伸手抓起了那玉坠子,却也将其他的细碎的瓷片也抓到了手里,掌心一扣,肌肤立刻被割裂,一阵刺痛将***感觉瞬间驱散,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直窜到心里的,克制不住的痛。
自册封为太子,荣登九五,他再没有受过这样的伤痛。
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楚旸用力的咬着牙,脸色在疼痛中狰狞,两眼更是充血通红,看着掌心已经被自己的心血染红的玉坠子,他裂开嘴,露出了一丝阴鸷的笑意。
朕要带走的,一个,都跑不了!
冷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