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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七百二十九章 新城
    阴霾于天空云层中翻涌,天穹连同大地一片灰蒙,极北之地的苦寒穿过了无人的万里雪漠,越过了那满目疮痍的北境三洲,抵临这京畿北方边缘不起眼的交界,三三两两的素白飘落人间。

    又下雪了。

    一名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抬起眼帘看了一眼这天杀的老天爷,缓步从山林中走出,向着前方平原而去,身后还拖着几头山兽。

    那里,有着一座不算太大的城池矗立。

    惠州,

    一个曾闻名整个大炎的覆灭县城——以宰相三子遇刺之地的形式。

    当然,在刺杀过程中死去的满城庶黎也曾引起过朝堂震怒,但怒完过后也就这么一笔带过了。

    可笑可叹,满城百姓竟不若那贵胄一人。

    回忆脑内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往事,罗辕啓裹了裹身上的兽绒,不自觉的轻轻叹了口气。

    他曾经是一名兵部的朝官,不算大,因为北境战事替上官顶罪致仕,后也未留京等起复,直接凭着一腔血勇情愿调去了北境,欲以武徒之身杀敌报国。

    可真实的战场终究是与那京城的奏疏不同,从小积攒的热血,到真上战场的那一刻便直接凉了。

    别说杀敌,看着那血肉横飞画面,连山填海的尸山他便被吓得肝胆尽碎。

    他跑了,当了逃兵。

    这种行为也并不是个例,北境里面除了那几大精锐军镇,当逃兵的人海了去了,俏摸摸的在冲杀混乱时掉队溜走,战阵混乱,监察兵营看不过来的,再汇聚个几十人往山里一钻,便直接成了匪。

    罗辕啓他虽怕了战阵,但能舍京城差役调出北境,终究还是有着几分骨气,不愿与匪人为伍,带了几名和自己差不多军汉,沿途收拢了不少因暴雪天灾和兵祸而流离失所的难民一路南下,靠着自己在京的俸禄吃食买了米面布匹,几个月前到了这处京畿边界山林隐居。

    来自极北之地的苦寒已然退去了不少,换做往年这个时节地面积雪已有尺许,想来再过个几载这场暴雪天灾也便该结束了,只是兵祸似乎却是更严重了。

    这几个月来,他们那小村子已经陆陆续续收纳了数百南下的难民,听这些可怜人说,北境三洲蛮族已然伏诛,让他们南逃的兵祸其实是因一场疫疾。

    以口沫瘟血传播,染疾者痴狂疯癫,如癔鬼上身,九亲不识,喋血嗜杀。

    说者皆心有余悸,但罗辕啓听了却不甚在乎,作为曾经的兵部朝官,他很清楚那些几大军镇的战力,更何论还有那星罗棋布般散落在三洲各处的仙宗们。

    蛮族兵祸一止,北境三洲步入正轨便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比起那疫疾,他更关心自己这个村子该怎么过冬。

    村子里的大多是都无籍罪民,自不敢刀耕火种新辟农田,又新收留了那么多人,南下途中买来的米面已经快见底,仅靠村内武徒狩猎,村里那几百号人怕是都得死在这个冬天。

    这事他和几个亲近的汉子一起商量过,大家都是丘八流民出身,本以为不会有任何有用建议,最北边来的村汉却是知己给了他答案。

    “吃人。”

    “从五十以上的老人开始,然后是女娃、男娃、生病哩”

    “.先哄一批老头出村,一起坑杀了,最开始看能不能扛过去,可以骗着,告诉别人是他们主动离开,说是猎到的鹿.”

    “.雪大天冷,肉不得坏,外边的畜生也啃不动,但是要做标,不然会被埋,埋了就找不到了.”

    当时,罗辕啓和其他几人都投去了看怪物一样的眼神,但那汉子却是说的麻木:

    “.莫这么看俺,俺当年也是和你们一样,但到了冬天饿得没法了,总会做的”

    “.”

    “.”

    那天的话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罗辕啓知道这汉子说的是实话,北境易子而食的奏疏他看过,所以也有所准备,但却不能这么做。

    雪灾快过了,兵祸也过了。

    按照他对朝堂上那位相国的了解,安民法估计现在已经过了,赈灾估摸也开始了,只要熬过这个冬天,他们这些无籍流民跟着那安民法一落户,届时一切都会好起来,所以一定不能再破这个底线。

    咬着起皮的干燥嘴唇,罗辕啓拖着那几头冻得僵硬的山兽,停在了距离新城百丈的位置。

    也几乎是同时,

    “嗖——”

    一根黑色羽箭自城头射来,精准的插在了他身前一尺的位置,以示警告。

    果然

    看着这轻颤尾羽,罗辕啓有些恍惚,下意识攥紧了扛在肩上的麻绳,心中悲凉难抑而起。

    一路南下,除了洲府,他不靠近任何大炎城池,以及迟迟不来这城求护的理由便是因为如此。

    天灾之下,岂有完卵?

    朝堂不是没有赈灾政令下发至北境郡县,也不是这些命官敢忤逆朝堂,而是他娘的朝堂只发政令,不拨银粮!

    除了洲府会长期赈灾以外,下面的郡县都不好过,能顾好自己城内的百姓便已然是极限。遇到流民乞食,心肠好一些的命官会散一些粥食然后再命人将流民驱散,心肠硬一些就会直接杀,以防饿急的流民聚众啸城,流离失所的百姓.就像是野狗一样被各个郡县来回踢踹。

    可他徒步百余里过来不是为乞食,只是想要用山兽药材换些耐饿的粗粮谷粟而已

    天地苍茫,大雪纷飞。

    罗辕啓喉头上下滚动,一时没了主意。

    回去么?

    回到村子里,和那农汉所述一般食人渡冬?

    可食人.便一定能捱到明年开春?

    “嗖——”

    城头又是一根箭矢射来,这一次直接插在了他的脚边,箭矢的颤鸣让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一刻,罗辕啓有些后悔了。

    后悔为什么要辞了京城的官,为什么要到这些操蛋的地方来,为什么要亲眼看到这天下庶黎之苦,又总无力而回。

    深吸了一口气,唇边呼出的白雾随风而散。

    他还不能死在这里。

    若是他在这里没了,村里会乱的,乱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最后看了一眼那高耸的城墙,罗辕啓正准备转瞬回去,却见城墙上在这时放了一个篮筐下来。

    这是让他入城?

    上了城墙,几名兵卒的视线便立刻警惕的扫了过来,罗辕啓是见过大世面的朝官,卸下系着山兽的麻绳和蛇皮袋中的药材,直接阐明来意:

    “诸位兵爷,贱民猎了些山货,想来城里换些粗粮吃食过冬。”

    说罢,

    他面色虽然不变,但心底却不可避免的开始紧张。

    这些山货药材都不算贵重,但若这些兵汉想抢,直接把他杀了也没人能追究什么。

    为首的兵汉上下扫了他一眼,没有回话,只是说:

    “东西放下,随我来,有些事情想要你。”

    “是,兵爷。”

    垂下头颅,罗辕啓陪笑着回了一句,心底却有些疑惑。

    如此拗口,这是何地方言?

    做朝官,需要眼力,也需要见识。

    罗辕啓在京为官二十载,五湖四海的方言多少都懂一些,哪怕对方说的是官话,也总能听出大体籍贯,但这兵汉他却是听不出来。

    而随着在城墙上走动,曾在兵部做事的他便敏锐的发现了不对劲。

    城墙上的甲兵似乎都是出自同族。

    皮肤太白了,死人一样的白皙。

    一眼望去,若非这些甲士与他一样呼着热气,恐会怀疑是入了阴曹。

    不过这新城,为何全是同族之人?

    而且,

    这新城内虽民居林立,但怎么越看越像军镇堡垒?

    可此去往北不远,不是已有秦龙隘和京北府两个重镇把守京畿北向门户么?

    之前是哪个朝老提议修缮惠州来着?

    想到这,罗辕啓瞳孔猛地一缩,一股凉气直接从脚掌窜到了脊梁骨。

    完了兵祸远未停歇。

    这新城是那贼相.

    砰!

    “吱哑——”

    房门被推开,室外风雪飘入。

    衣着清凉的漏肩女子踏雪而入,随意将一份折子扔到了室内的案桌上。

    室内炉火噼啪作响,

    案桌之后,一名不合炎礼的短发男子着着甲胄,正平静的浏览着一些文书,也没看来人,随口问:

    “如何?”

    乙葵摇了摇头,反问:

    “你这主动让他入城,多少有些不妥吧?”

    秦源缓缓抬眸,乌黑的眼眸并无神色:

    “前段时间那皇子借兵出城动静不小,新城百里皆无流民聚集,此人骤然出现在这,很怪,若是不管,恐误公子大事。其修为不高,不若让其入城然后扣起来。”

    乙葵抽开椅子坐了下来,轻声道:

    “也对,他说自己是流民。”

    秦源眉头微蹙:

    “流民可看不出军镇和民城的区别。”

    乙葵神色也略微一肃,也没卖关子:

    “所以刑讯了一下他便又改口了,说自己以前是帝京朝官,主动请缨去北境参战,又因畏惧当了逃兵,所以有几分见识。”

    说到这,

    乙葵撇了一眼对方身上的甲胄,调侃道:

    “秦将军,我们怎么处置此人?”

    秦源垂下了眼帘看军表,随口说道:

    “杀了。”

    乙葵对此也是早有准备,屁股尚未坐热也便起身。

    这新城建立一直都是秘密进行的,唤作寻常时节,这般大兴土木是怎么也瞒不住的,但现在北境三洲战火荼毒万里,遍地废墟重建,他们这新城自然也便不再起眼。

    如今被人看破是军镇,自然是留不得的。

    不过想了想,乙葵还是补充说道:

    “哦对了,那人说自己知道恐难逃一死,求我们去西边的山里救一救他的村子。”

    秦源眼神一顿,唤住了准备离开乙葵:

    “先留着,派人去西边看看。”

    乙葵疑惑回眸,古怪问:

    “为什么?”

    “自己看吧。”

    秦源将手中的文书扔给了乙葵,待其浏览时,平静道:

    “时间快到了,相国昨夜随皇帝外出北狩,公子方才已经上疏朝堂,大炎京城那边很快便恐有巨变。我们这边随时可能收令拔营北上夺取关隘,以防北封军南下。这个时节任何事情都容不得差错,先去此人所述之地查探一番,嗯.你亲自去。”

    乙葵听着,没有抱怨,等着更细致的安排。

    秦源斟酌片刻,便继续说道:

    “若是此人话语属实,仅是流民便送一些吃食过去。若是不实.有任何细作的端倪便全部打杀,再唤来黑鳞卫对那人刑讯。”

    乙葵美眸眨了眨,颦着黛眉,提出异议道:

    “数百人一个冬季的吃食可不算少,那些流民直接全杀了不是更省事?”

    地宫遗民极度排外,相府倒也没有在这个节骨眼强制让他们接受思想改造,城池兴建好后,只是安插了一些黑鳞卫和技术官僚在旁边监视着,城内一切的事物基本上是他们两个神官说了算。

    秦源主军政,乙葵主财务。

    作为地宫出来的神官,乙葵她虽荒淫,但绝不无度。

    以前在地宫真的是穷怕了,一粒粮都恨不得掰成两半吃,即便现在过上了好日子,也一直是在精打细算的过活。

    现在让她调钱粮给外人?

    开什么玩笑!

    地宫遗民向来崇尚物竞天择,为了节省物资对自己族人都能冷血无情,更别提其他的难民,现在防止消息泄露,在乙葵看来最佳的办法就是直接屠了那个村子。

    秦源当让知晓对方所想,沉吟少许,忽然问:

    “乙葵,南徙途中你应当见过那唤作元昊的黑麟军将领,你觉得他以后下场会是如何?”

    “.”

    乙葵疑惑,不解为何对方突然提及那个疯子。

    秦源深吸一口气,缓声道:

    “元昊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公子的刀,但他与我们又有不同,他本人不在乎过刚易折,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我们需在乎这四十万神民的生死。

    “乙葵,我们现在的处境其实很难,司命她虽成了公子近人,但那相府诸卿都忌惮、不喜我们,若不想落得和那元昊一个下场,我们便得学会适应这大炎,凡事皆要谨小慎微。”

    乙葵细细听完,沉思了少许,才有些不情不愿的小声道:

    “.那得按最低口粮来算。”

    “可。”

    秦源点头赞同。

    同为地宫神官出身,他也抠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