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海面上,双月初升,太阳却还未落下。晚霞渐渐由赤金转为了淡紫,进而又化作一抹深蓝。一望无垠的海面上,只有一艘孤船于波涛中上下起伏着,就好似汪洋里一片失去了方向的落叶。
“莫尘,不知泽明兄醒来了没有?”
披着白色长袍的祁子隐轻轻敲响了面前的那道门。日前刚刚接下重任的他愁眉不展,脸上写满了心事。
腹部那处被火栓铳洞穿的伤口依旧火辣辣的疼,可现下少年需要担心的事情远不止这一件——青湾沦陷,船上的补给大约只能撑上半月。在茫茫澶瀛海中,一行人究竟该去向何方,成了当下亟待解决的问题。
片刻前,他还在同樊真与冷迦芸商量着接下来的计划,然而几个时辰过去,三人却依旧没能得出一个统一的结论。左右无法,少年只得暂时中止了会谈,独自一人走上甲板,听吹在主帆上的猎猎海风,放空一下自己的思绪。
忽然间,他想起了一连数次都算准了劫难的莫泽明。时至今日,这位银发同伴的卜星术早已令其心悦诚服。少年人忽然觉得,或许可以从对方口中,寻到一些新的思路。
眼前的舱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自窄缝里漏出些许昏暗的烛火。莫尘立在门后,毕恭毕敬地向外施了一礼:
“未知子隐少主深夜来访,小家主的身体尚未康复,此时早已上床歇息了,还请多多包涵。”
见对方并没有请自己入内的意思,白衣少年只得拱手还了一礼,转身离开了。然而,即便莫尘没提明日再来,他却于第二天的清晨便早早来到了门外。
自从去年寒冬时青湾爆发疫病后,莫泽明也染上了那种怪病。而后虽日渐恢复了精神,但自那时起,其每日早、中、晚各需外出透气三次,否则便会觉得胸闷难耐,无法入眠。
眼下,祁子隐怕对方尚在梦中,便没有叫门,只是静静立在门外等候。然而从朝食过后直到晌午时分,也未能等到那个银发的少年出来。
他终于按耐不住,便欲抬手拍门。然而还未等其有所动作,面前的舱门却是自行开了。
门后立着的依然是莫尘。然而在男子的身后,却并没有看到莫泽明的身影。
“泽明兄他——今日不打算出门了么?”祁子隐忙上前一揖,问道。
“小家主状况欠佳,今日怕是不能见客。还请子隐少主先回吧。若是小家主的身体好些了,莫尘自会去请你的。”
莫尘仍是一副恭敬的模样,再次回绝了少年人的请求。但这样一番回答却明显无法令祁子隐满意,只见其身子微微晃了晃,却是立在原地没有离开:
“不知昨夜我来的事,莫尘可曾转告给泽明兄?”
“自当转告。小家主已料到少主你今日会再来,故而醒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嘱咐莫尘出门知会,却不曾想你早已经到了。”
“眼下若是泽明兄已醒,可否让我见上一面?事关紧要,耽误不得啊!”
“子隐少主是想问,接下来这一船人该去向哪里吧?小家主特意交代莫尘转告,我们只需保持眼下的航向即可。”
“保持航向——也总得有个终点吧?”
祁子隐听对方竟是猜中了自己的心事,当即抬起头来想要多问上几句。可还不等其开口,莫尘竟已将门缓缓阖上,再也没有应声。
白衣少年忽然觉得对方似乎是在有意躲着自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抬起手来,却是悬于半空许久,终究还是没能向门上拍落。随后他将手缓缓放下,进而转身,似是不打算再继续叨扰对方了。
“或许是我多想了。”
少年人低着头,迈步便欲回去,却猛地发现前路上立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竟是不知何时便跟在自己身后的樊真。
“冷小姐担心你到处乱跑动了伤口,便命我跟来。”男子张口解释,脸色却是不太好看。
“多谢樊大哥,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还请转告迦姐不要担心。”
白衣少年说着便要继续向前走去,可樊真却一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你莫非打算就这样不予追究了?瞧瞧刚才那主仆二人对你是个什么态度!”
“樊大哥且莫动怒!泽明兄身体本就不适,又有何好追究的?我们还是不要吵到他休息,有话回舱去再说。”
见对方几欲发作,祁子隐连忙开口相劝。谁料樊真的嗓门却是越来越大,说了两句后竟是动身向前方的那道门冲了过去:
“那银发的小鬼身体不适,你的身体便经得起这样折腾了?当日若不是为了救他,你也不至于伤成这般田地。现如今他非但连半句感谢的话都未说过,还几次三番推辞不见。以为自己真有这么大的面子么,摆个臭架子给谁看!老子这便冲将进去,将那小鬼绑了出来见你!”
祁子隐见状登时急了,连忙回身想要拉住对方。可男子的块头太大,只稍一拉扯,便将他带得失去了平衡。
“呃——”
稍一用力,火栓铳在白衣少年腹部造成的伤口便重新迸裂了开来,鲜血登时便透过其腰上缠着的数层细布,于白衫上染出了一片鲜红的颜色。
樊真连忙扶着少年在甲板上躺下,懊恼地唤来舰上的医官。直至将出血重新止住,早已疼得双唇乌青,面色苍白的祁子隐,却仍用手死死扯住了面前男子的袖口:
“此事莫再深究了!樊大哥且先带我回舱去!”
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因为着急,这一次少年竟用上了命令的口吻。还想再争上几句的樊真见对方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写满了不容置疑,只得点头答应,搀起他悻悻地掉头离去。
然而,即便舱外如何喧哗,他们身后的那道门自始至终都没有再打开过。仿佛屋内的莫泽明当真睡得很熟,什么也听不见。
这一次,祁子隐在榻上休养了整整三日,才终于又能下地活动。未曾想,还不等他重新去拜访莫泽明,对方却是亲自找上了门来。
银发孩子看起来相当疲弱,从负着自己的莫尘的背上下得地来,又颤颤巍巍地行到少年的榻前,却忽然毕恭毕敬地举手躬身,无比庄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祁兄救命之恩,泽明没齿难忘!直到今日方能再见,实在有些晚了,还请不要见怪!”
“哼,惺惺作态!”
立在门旁的樊真口中小声咕哝了几声。见祁子隐反复用眼神示意,他才不情不愿地端来两张圆凳,请来人于榻前坐下。
“泽明兄身体可好些了?”白衣少年诚恳地问道,似乎压根就不记得此前吃了两记闭门羹的事。
银发的孩子则再次欠了欠身,脸上写满了愧疚:“承蒙祁兄关心。说来惭愧,其实我的病早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些日子来一直闭门不出,实是因为另一桩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同卜星有关吗?”
祁子隐目光一闪,不由得挣开了冷迦芸扶着自己的手,将身子坐直了些。对面的友人也微微颔首,不急不缓地解释了起来:
“祁兄猜的不错,但事情远没有你所想的那样简单。自打先前我算到青湾将遇大劫之后,便似乎有一股未知的势力渐渐加入了世间的纷争,以致星流大乱,此前数年间累积下来的所有算式与推导结果,几乎在数夜间便尽数作废,不能再用了。”
“怎会如此!那泽明兄可知这变化究竟源自何处?”祁子隐忙又追问。
银发少年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病情略加好转之后,我便一直着手重新展开计算,时至今日才终于完成了其中最为繁复的一步。我越来越觉得,这股未知的势力或许并不来自于陆上的侯国。”
“并不来自于陆上——泽明兄莫不是在说,星流的变化竟是同那些鱼人有些干系?!”白衣少年心下一凛,忙又追问下去。
这一次,莫泽明并没有应声,只是转过头,经由身侧的小窗向外看去。
青湾的大火已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即便此刻船已向南驶出了很远,却依然可以看见海平面下飘出的滚滚黑烟。然而,既未否认,便已是肯定。
银发少年的反应,令对面的祁子隐不禁面色如土。沉默许久之后,他方才重新开口:
“只要眼下那些鱼人没有追来,我们便暂时是安全的。只不过眼下船上的水粮仅够维持十日左右,既然泽明兄上次传话给我继续保持航向,今日便请明示,究竟打算将船开到什么地方去?”
“我今日来见祁兄,也正是为了此事。”
榻前的莫氏小家主随即也点了点头,“近日来天宫北行,悬息冲日,客星荧火,慧入斗杓,事世恐将大变。依此计算,我们当尽快南下,前往祁兄的故国——”
祁子隐听到对方提起故国二字,心下也是一动。然而还不等银发少年说完,一旁的冷迦芸却是高声反对了起来:
“不行,此事我绝不能同意!”
虽说她连日来寸步不离照顾着祁子隐,甚至其身体状况不佳,会有如此反应也属常情。但白衣少年却明显没有料到对方反应如此剧烈,先是一愣,进而好言相劝起来:
“迦姐,兵法有云,虚实难断,危地存生。我倒是觉得,此举虽险,却不失为一妙招。不妨听泽明兄说完。想必他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便硬生生地被东黎女子再次打断了:
“再有道理也不成!你们难道不知晔国如今的状况么?更何况,更何况那个害死了百里的仇人,如今还端坐在晔国的王位之上!现在回去,岂非等同于自寻死路?”
“此前成晔大战,鲸洄湾以南巡海的舟师战舰已尽数撤回陆上,海中于我们而言再无半点阻碍。况且泽明兄在宛州也有不少旧识,联络补给起来也会事半功倍。”
“即便如此也不行!当初百里将你们三个孩子托付于我,而今便只剩下你一人仍在我身边了!我若是同意你带伤冒险回去,便是在送羊入虎口!”
“可我想问问迦姐,你是否还打算去寻先民留下的究极之力?!”
一时间,冷迦芸同白衣少年争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只是她并没有料到,对方竟会突然提起了这件事来。
“子隐你——不是一直都反对我们去寻找先民遗城的么?如今这样问又是何意?”
紫衣女子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曾经以为,只要自己练好了功夫,便什么也不怕了。然而,功夫比我强得多的百里将军却为了救我而身故,将炎也因此而下落不明。后来我又以为,只要能去到一个偏远的地方,便可以永远地远离世间纷争。但如今,青湾却在一夜之间便沦陷于那些鱼人之手,而我们却毫无招架之力。所以我渐渐能够理解迦姐你的想法,更理解了百里将军此前为何要不遗余力地去寻找先民的遗迹。唯有手握压倒一切的力量,方能真正保护我所在乎的人。我也想要获得先民的究极之力,因为只有如此,我才能保护你们所有人!”
祁子隐不假思索地答道,说话间恍若变了一个人,“眼下放眼这世间,便只有王叔手中有那张先民的地图。若是回晔国,或许还能联络上百里将军留在军中的旧部。而我们若想抢先王叔一步,还需要有更多的舰船和补给!”
其实,这个计划在少年心中早已酝酿了很久。打从青湾爆发了疫病时起,他虽从未在众人面前表露过心声,却始终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与彷徨,难以决断。时至今日,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女人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只是静静地看着少年那对琥珀色的眼睛,长叹了一口气——她忽然意识到,在经历了无数波折之后,这个因为贪嘴而同自己结识,曾经无比单纯善良的孩子,已日渐长大成熟起来,却是忽然间变得有些陌生了。
舱内的争执终告一段落。然而还不等南下晔国的命令传达出去,舱内众人却忽听风中飘来了一阵若隐若现的水声,似是有个沉重的东西自甲板上落入了海中,而后听见负责舰艉巡哨的水手也惊惶地高喊起来:
“有人落水,有人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