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陈文康独坐灯下,手中握着一封密信,指尖微微发颤。信是钟瑗林亲笔所书,自爪哇巨港快马加急送来,封口处盖有火漆印,写着“机密不得轻启”六字。他拆开细读,脸色渐沉。
钟瑗林在信中直言:朱元璋已决意推行“南洋一统”之策,凡未归附者,皆以“逆藩”论处,限期一年内纳贡称臣,否则大军压境。首批名单上,除残余土王外,竟连占城、安南亦在其列??哪怕此二者刚与行省结盟共击暹罗,如今却被视作“潜在之患”。
“唇亡齿寒。”陈文康低声喃喃,将信纸置于烛火之上,看它缓缓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他知道,这不只是战略扩张,而是一场政治清洗。朱元璋要的不是盟友,而是绝对服从的属地;他要的不是共治天下,而是唯我独尊的秩序。任何独立意志,无论敌友,终将被碾碎。
而自己,正站在风暴眼中央。
三日后,南洋都护府召开议事大会。五州官员齐聚阿瑜陀耶旧宫大殿,汉官居左,泰人长老与僧侣居右,中间设一高台,供陈文康主政。殿外旌旗猎猎,甲士环列,气氛肃穆。
“今日召集诸位,”陈文康立于台上,声音清朗,“非为庆功,乃为定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自破暹罗以来,百姓初安,商旅复通,然外患未除,内忧尚存。我闻近来沿海频现海盗劫掠,更有不明武装乘夜登陆,焚村杀人。经查,其衣饰兵器,皆出自占城军械库。”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哗然。占城使节当即起身抗议:“此乃污蔑!我国与贵府同盟未满百日,岂会背信弃义?”
陈文康不慌不忙,挥手命人抬出一口木箱。打开后,赫然是数具尸体残骸,皆身中箭矢,胸前烙有占城王族徽记的蛇首图腾。
“这是湄南河下游‘班那’村遇袭后的幸存者所献证据。”他说,“他们藏身枯井七日,方得脱险。据其所述,来袭者操占语,呼首领为‘帕尧’,正是贵国东部边军惯用称号。”
占城使节面色铁青,却无法反驳。
陈文康继续道:“但我并不认为,这是占城国王之意。真正幕后之人,恐怕另有图谋。”
他转向李孟达:“你来说。”
李孟达出列,拱手道:“据红蝇残部最后传回的情报,这批‘假占城军’实为流亡贵族勾结旧部所组,为首者乃前暹罗王子帕兰提。此人逃亡时曾受占城边境守将庇护,暗中积蓄力量,意图复国。而其资金来源……”他停顿片刻,“来自安南宫廷。”
殿内再度骚动。
安南使节猛地站起:“荒谬!我国正与贵府商议粮草交易,怎会支持叛乱?”
“正因为正在交易,才更要搅乱局面。”陈文康淡淡道,“一旦南洋再起战火,贵国便可借机抬价,垄断米市。况且……”他冷笑一声,“你们忘了去年冬天的事吗?安南水师曾在夜雾中突袭我两艘运粮船,借口‘误认敌舰’。当时我念及战事未歇,不予追究。可人心贪欲,从不会因宽容止步。”
安南使节哑口无言。
陈文康环视全场,缓缓道:“所以我宣布:即日起,关闭与占城、安南的所有边境贸易关口,暂停一切军需采购。同时,南洋都护府将组建‘巡海卫’,专司剿灭海盗、稽查走私、护卫商路。凡涉嫌包庇叛逆者,一律视为敌对势力处理。”
此令一出,群臣震动。这已非警告,而是实质性的经济封锁与军事威慑。
散会之后,李孟达匆匆追上陈文康:“将军,此举太过激烈!若两国联合反扑,我们尚未稳固统治,恐难抵挡。”
“就是要让他们觉得我们虚弱。”陈文康低声道,“只有恐惧,才能逼出真正的敌人。”
他望着远处夕阳下的阿瑜陀耶城墙,轻叹:“我若一味仁慈,只会被人当作软弱。可若一味强硬,又将重蹈元朝覆辙。如今之计,唯有以刚制刚,以诈破诈,方能在夹缝中求存。”
当晚,陈文康秘密召见一位老僧。此人法号“摩诃迦罗”,乃当地佛教高僧,曾在战乱中救助数千难民,在民间威望极高。
“大师,”陈文康恭敬行礼,“我想请您做一件事。”
“施主请讲。”老僧合十。
“我要您在全境寺庙中宣讲一句话:‘王者之治,不在刀兵,而在民心。’”
老僧睁眼看他:“施主是要借佛语传政令?”
“不。”陈文康摇头,“我是真心相信这句话。但百姓不懂政略,只信神谕。所以,请您替我把这话,变成他们的信仰。”
老僧凝视他良久,终于点头:“善哉。贫僧愿助施主一臂之力。”
五日后,消息传开:占城国内爆发政变,东部三城宣布脱离中央,拥立一名自称“先王遗子”的少年为君,打出“驱逐外虏、恢复正统”旗号。与此同时,安南朝廷紧急召回驻外使节,全国进入戒备状态。
陈文康冷笑:“果然上钩了。”
他立即下令:“命巡海卫第一舰队南下,以‘护侨’名义进驻占城南部港口;另派使者赴安南,表示愿意提供情报支持,并开放三条内陆商道供其通行??条件是,交出境内所有疑似资助叛军的官员名单。”
这一招,名为援助,实为渗透。
与此同时,他在阿瑜陀耶城北三十里处,秘密修建一座新堡,名为“镇夷”。堡内不驻重兵,反而广设学堂、医馆、织坊,招募流民耕种屯田,还请来泉州匠人传授制瓷、铸铁之术。更令人称奇的是,堡中设立“万民碑”,凡有建言献策者,无论身份贵贱,皆可刻名其上,由都护府定期审阅。
百姓口耳相传,称其为“活人的陵庙”。
一个月后,第一批成果显现:原属占城的三座边境城池主动归附,请求纳入南洋都护府管辖;安南方面虽未正式回应,但已有七名地方豪强私自遣使,愿以私产换通关文牒,携家带口迁入镇夷堡定居。
李孟达喜道:“将军妙计!不动一刀一枪,便瓦解其根基。”
陈文康却摇头:“这不是我的计谋,是人性使然。乱世之中,谁给活路,谁就是主君。”
然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某夜暴雨倾盆,陈文康正在批阅屯田账册,忽听门外急促脚步声。一名亲兵冲入,浑身湿透:“将军!斥候发现……一支军队正向阿瑜陀耶逼近!人数不下三万,打着……打着朱元璋的龙旗!”
陈文康猛然抬头,笔尖滴墨落在纸上,晕成一团黑斑。
“不可能……他怎么会亲自来?”
他迅速冷静下来,下令全城戒严,关闭四门,调集守军登城布防。同时派人彻查军情来源。
半个时辰后,真相揭晓:并非朱元璋亲至,而是孙彬率三万大军沿海南下,宣称奉旨巡视南疆,实则兵临城下,意在震慑。
孙彬,乃朱元璋心腹大将,早年随其南渡,屡立战功,性情刚烈,素来轻视文官,尤其不满陈文康以谋士身份掌权一方。此次出兵,明面上是“协防叛乱”,实则是试探陈文康是否仍效忠中央。
“他是来夺权的。”陈文康冷冷道。
李孟达焦急:“若他强行入城,该如何应对?拒之,则犯上;迎之,则失势。”
陈文康沉默良久,忽然问:“钟先生最近可有来信?”
“无。”
“那就只能我自己走了。”
次日清晨,陈文康仅带六骑,出城十里相迎。
孙彬大军列阵于野,铁甲森然,旌旗蔽日。中军帐前,孙彬端坐马上,披猩红大氅,腰悬斩将刀,目光如鹰隼般盯着来者。
“陈参军,别来无恙?”他声音洪亮,带着讥讽,“听说你在这边做了土皇帝,连陛下的诏令都要斟酌着办?”
陈文康翻身下马,躬身行礼:“末将不敢。只是南洋局势复杂,须因地制宜,以免误伤盟约,损及国体。”
“好一个‘因地制宜’!”孙彬冷哼,“那你告诉我,为何擅自封锁占城、安南?为何私设‘巡海卫’?为何不经奏报,就接纳叛逃城池?这些事,哪一件经过陛下允准?”
陈文康直视其目:“因为等奏报回来,百姓早已饿死,商路早已断绝。将军可知,我在班那村见过一个孩子?他父母被杀,自己躲在尸堆里三天,靠舔雨水活命。后来我问他想不想报仇,他说不想,只想吃一碗白米饭。将军,您带兵打仗,是为了争一口气,还是为了让人能安心吃饭?”
孙彬语塞。
陈文康继续道:“我没有违抗皇命,我只是在执行皇命的本质??安定四方,富国足民。若每件事都要等千里之外批复,那这万里山河,早就沦为空谈!”
周围将士闻言,竟有不少低头默然。
孙彬脸色阴晴不定,最终怒道:“巧言令色!来人,拿下!”
两名亲兵上前擒拿,陈文康却不闪避,只淡淡道:“将军若现在抓我,明日就会有十万百姓上街哭诉;后日,占城三城必反;第三日,安南将断我粮道;第四日,整个南洋都会视朝廷为暴政。到那时,将军拿什么向陛下交代?”
孙彬终于迟疑。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钟声悠扬。那是阿瑜陀耶城中的寺庙,每日晨昏必鸣。
陈文康抬头望天,乌云渐散,一缕晨光穿透雨幕,照在他脸上。
“将军,请随我去看看。”他说,“看看这座你口中‘土皇帝’治理的城市。看看那些曾经跪拜蛮王的人,如今如何挺直腰杆走路;看看那些曾以草根充饥的妇孺,如今能否喝上一碗热粥;看看那些曾烧杀抢掠的盗匪,如今是否愿意放下刀剑,拿起锄头。”
他转身牵马:“若您看完之后,仍觉我该杀,我自缚双手,随您回京领罪。”
孙彬久久未语。
良久,他挥手下令:“扎营十里外,暂不入城。”
三日后,孙彬悄然撤军。
临行前,他对陈文康说了一句:“你赢了。但记住,陛下眼里,容不得第二个声音。”
陈文康送他至江畔,只回了一句:“只要百姓还有声音,我就不会沉默。”
孙彬离去后,陈文康并未松懈。他知道,这场胜利只是暂时的。朱元璋不会容忍一个拥有独立治理体系的边疆重臣长期存在。早晚有一天,他会面临选择:是彻底服从,还是另起炉灶?
但他也明白,此刻还不是时候。
他回到阿瑜陀耶,登上新建的“观澜阁”,俯瞰整座城市。街道整洁,市集喧闹,孩童在学堂门口嬉戏,僧人在街头化缘,商队络绎不绝,旗帜飘扬着不同国度的文字。
他取出一枚铜钱,上面刻着“明军通宝”四字,背面却是凤凰与大象并立的图案??这是他自己设计的钱币,象征汉泰融合。
“文明之路,从来不是靠征服铺就的。”他对身旁的李孟达说,“而是靠一点一滴的改变,一代又一代的坚持。”
李孟达问:“可若终有一日,刀兵再起,我们该如何自处?”
陈文康望着远方海平线,轻声道:“那就让我们的城池比他们的刀锋更坚固,让我们的百姓比他们的士兵更团结,让我们的道理,比他们的权力更深入人心。”
他转身走下楼阁,留下一句话:
“当所有人都不愿再战时,战争自然就会结束。”
夜幕降临,阿瑜陀耶万家灯火,宛如星河落地。城中心的万国庙中,僧人诵经未歇,孔子像前香火不断,波斯商人默默点燃一盏油灯。
而在城外三十里的镇夷堡,新一批移民正在领取种子和农具。一名老农接过犁铧,老泪纵横:“我以为这辈子再也种不了地了……没想到,还能活着看见春天。”
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此刻,这片土地上,确确实实生长出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