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卫寝殿整整一夜的杨宸早已满怀疲惫,天色一明,杨景尚未起身,就被不知是否出于不忍的陈和打发下山去。点好自己楚藩的侍卫,马不停蹄的启程回京。
到底是少年人,即使疲惫如此,一上了马又全然好似没事人一样,策马狂奔,一路南下,即使知道如此被早早的打发回京,难免被人揣测是否忤逆了圣意,讨了生厌。可对杨宸来说,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有了昨夜不知该如何去描述恰当的场面,他已经确认了一件事。自己的父皇并不是那么的讨厌自己,甚至还像五年之前,走到身前,便心底泛起亲近和欢喜。
天底下没有哪个儿子是不希望得到父亲肯定的,天家也一样。
“殿下,咱们怎么这么早回京啊?”
安彬一样勒马跟在杨宸身侧,起先不敢多问,夜诏上山已经是反常,一夜未归也是,这如此仓促回京更是。
“北奴蛮子的事,陛下知道了,让我回京禁足王府十日写篇平戎策”
不过一句话的事,已经让安彬有些震惊,可不知为何平日里种种表现最是害怕陛下的杨宸说得却是云淡风轻。
“殿下大婚也近了,或许陛下是让殿下回京早做准备”
果然,一样的年纪,杨宸对于圣心的把握,或许还真不如锦衣卫出身的安彬。
“准备?有礼部和宫里张罗,本王就做个新郎官,你们就喝酒随本王去接王妃就是了,要什么准备?”
不知是否因为离了杨景的缘故,又或是这返京的两日路程该是杨宸入京之后,难得的可以自己做主的日子。好像又回了定南卫时那般无拘无束的模样,连脸上的笑都多了几分。
换作陈和在这里,肯定又要嘀咕一次:“你瞧瞧,这算哪门子的惩罚?”
从阳山南下,一日之内行了整整三百里,不就是因为咱们这楚王殿下难得如此开怀的缘故么?乌骓马受得了,可那些随行侍卫的马却是像累了个半死不活。
一入驿站,自己倒头就开始昏昏大睡,将一切事宜悉数交于与了安彬去处置。面向北地的军驿可比不得南面,时时刻刻都得注意是否有紧急军情入京,就连这驿站之内的粗使女仆的面容上都要多那么两分杀气。
可入夜之后,刚刚睡下半个时辰的杨宸就听到驿站之外一阵喧闹,被搅了清梦的楚王殿下自己开门下楼之时的确没什么好的心绪。
“这是官府给的通行腰牌,如何不能住?”
“不行就是不行,今日驿站里楚王殿下已经住下,若是北上,再行三十余里还有一驿,你去那里住下便是,若再是在此胡搅蛮缠,可别管本驿不讲情面了!”
一个负剑的年轻游侠,身后跟着的一位文弱士子,这等结伴行旅之人驿站见过不少,可偏偏这游侠手中有朝廷给的上等通行腰牌。
按常理,这种腰牌本该是三品官员以上之人方能持有,可天下稀奇古怪的事不少,若这年轻游侠是什么将种勋贵的子弟,他们一个小小驿站确实开罪不起。可按着《大宁律》凡有此腰牌者,通行各关不得设卡,食宿各驿不得阻拦。闹成这样也确实是这军驿失理在先。
“不讲情面?我今日倒要看看你如何一个不讲情面!”
......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从二楼走下,坐于木梯之上,单手撑起脸望了一会的杨宸方才开口:“是何人在此喧哗?”
在他眼中,就是望着驿站之外扎营的上百骑卒,都该猜到这里住的人必是权贵,如此张狂行事,所求绝不会只是投宿这般简单,更像是和终南隐居相对的毛遂自荐。今日若是遇到了什么有才之人也便作罢,若是无才之人如此作态,一向不喜隐士,不喜狂人的杨宸可绝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们。
“回..”这驿丞还未回完话,
那用箬笠遮面的游侠就自己接过话去:“小人蜀地李易”
年轻瘦弱的书生也轻轻一句:“学生阳陵杜元”
驿丞心想出自蜀地和阳陵,那便算不上什么勋贵将种,或许今日就要交待在了此地,可未曾想过,这杨宸缓步走下木梯之后只是走到了这游侠身前,面色忽而转笑:
“李兄是故意为之?”
“回殿下,若不如此,殿下又怎会见我呢?”
“你可知道,搅了本王清梦,若是本王不下来瞧瞧,只是任凭他们处置,李兄和杜兄这性命,可就要交待在了这里”
这驿丞已经看傻了,一句一句的李兄,脸上还是露着笑,可话里分明有着杀机。更让人不敢去想的是,这游侠回了一句:“殿下,渝州城北小人已经说过,别的本事没有,可十步杀一人的功夫,倒是也有”
“大胆!”这驿丞连忙大叫了一声,这屋里面原本就围着两人的侍卫纷纷拔剑相向,正要动手又被杨宸举起右手给喝止。
“所以渝州城北,李兄就看出了本王的身份?”
“殿下不是明知故问么?”
“哈哈哈,本王就喜欢同你这种聪明人说话”
杨宸挥手让这些侍卫各自退去,这驿站之内瞬时就空了大半,安彬此时在附近的林子里游猎,想找些野味做下酒菜,耐不住去疾的苦求,又想到去疾确实是打猎的一把好手,方才允了,如今这实际骑正在林里好一番畅快呢。
铠甲脱去之后,只随意穿了件便衣的杨宸自顾自的坐到了烧着炭的桌边,又屏退驿丞,独留着两人站在自己跟前。
这时,李易和杜元方才跪地行礼,高呼千岁。虽只是从前萍水相逢有过一面之缘,可是在杨宸这等权贵面前,李易却是并没有太过卑贱的作态。
“坐吧,本王还等着你行遍大宁的千山万水,写一篇辞赋来名动天下呢,不曾想今日能在此又遇到,今日来此为了何事啊?”
在李易坐下之后,杜元却仍是恭恭敬敬的站在那里不曾动弹,他本是仰慕李易,一路同行,对李易才情和豪情皆是钦佩至极,一路之上也知此人来日必会如前朝那位谪仙人一般在大宁不远就能瞧见的盛世中名动天下。可道不同,礼也不同,李易崇道,他尊儒,各行各的礼数罢了。
“谢殿下”李易将箬笠摘下,放到了一侧的凳子上,拱手行礼之后,方才继续说道:
“这杜元自小人出蜀地便一路同行北上,前几日刚刚随其去了阳陵家中,可父母两月之前相继亡故,一长兄也已经去了旁处谋生,不知所踪,小人知其通一二经纬之学,或有治世之才,他为儒生,守孝三年,难行春秋两闱之道,小人还要去北地,再带上他多有不便,便想着替他谋一口饭吃,否则就他这性子,早晚穷困苦厄而亡”
李易喋喋不休,这杜元却是听懵了,他不知李易竟然是如此打算,如此当着楚王面前评说他,心里可是一阵不快。
杨宸倒是喜欢李易这话,换作旁人,此刻定然是如何如何的夸赞杜元才学之盛,可李易却是用“一二”和“或”字,还直言不讳,就杜元这种干什么事都扯不下脸来的儒生,稍有不慎,便只有穷困困厄而死的命。真的守孝三年,也只能是把自己饿死得多。所以来这里谋一碗饭吃的真诚,才是得杨宸之心的关键。<a href="http://www.166xs.cc" target="_blank">www.166xs.cc</a>
“那李兄为何能想到本王呢?”
“当今国朝,陛下圣明,海晏河清,已是治世之像,若不从科举,能给杜兄一展抱负和碗饭吃的,也就几家门阀和国朝的几位藩王了,可勋贵门阀聚于北地,操持权柄,辽王殿下牵连太深,秦王殿下刚强威武,多有辱儒士之举,吴王殿下就藩膏腴之地,难展杜兄之才,湘王殿下名为尊儒而正道,实却为黄老无为之治,韩晋两藩无道,祸以朝夕之间,纵观这天下,唯有殿下的定南卫需用儒士正礼而复道,也只有殿下身为东宫御弟,可有一世无忧”
李易短短几句说完,只让杨宸默默的问了一句:“李兄刚刚才出蜀,怎么如此洞悉天下之事?”
这李易只是咧嘴一笑“殿下,难道不出蜀,便不知蜀外事?那行遍了天下之人何其多,可那便该人人看破了天下事?”
应声之时,安彬和去疾便进了门,身后侍卫满是今日所猎之获。
“让驿丞全部做完,今日本王要同李兄不醉不归”
没人能懂,此时杨宸的心境,只是知道,今日的楚王殿下,遇到了奇人,已经有些失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