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的时日总是索然无味的,老老实实待在王府里的杨宸只能看着这天色一日比一日的渐暖,阳明城外漫山遍野的万物复苏的生机勃勃和楚王的境遇比起来好了可谓隔了一番天地。
杨宸根本不知道景清是何日何时从何处离开的阳明城,一如对景清是如何进的阳明城一无所知那般,杨宸的折子被景清星夜兼程的送进了长安宫的御前,永文帝几乎未加思索的就同意了自己儿子在折子中所写的洋洋洒洒数千字。
端端正正的小楷是赵祁在与杨宸连着相谈数日之后的结果,这份折子也就正式意味着和太子杨智一般年纪的赵祁一夜之间走近了楚王府的核心之所在,比起安彬和萧纲几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身负同样曲折离奇身世的两人,都从未忘记过十九年前的那件事,只不过一人是要为家族洗刷冤屈,而一人是想为自己的母妃正名,可谓是道亦同,所谋亦同。闲着无事的杨宸总是拖着赵祁和自己下棋,一边下棋一边将问水阁里不断送来的“大鱼”想些对策。166小说
从渝州南下的杨子云领着二十余个弟子走走停停,一路上耽搁了不少时日,因为在顺南堡里听闻楚王为圣上禁足的事,也就在顺南堡停下了脚步,买下了一处院落,不断接见那些慕名而来求学子弟。
在杨宸禁足的这些时日,收到折子的长安城很快就按着赵祁的所写的平藏策,直接选了两拨钦差去往藏地宣诏,一面在南边让云单家和黄教白教一样得了法王之位,一面在北地的昌都城许了多朗嘉措教宗的位置。
并直接派出剑南道的五千兵马在武台将军康定的率领下跋涉千里从楚藩兵马手中接过昌都城,这是历三百余年之后,又一个中州王朝开始直接进入藏地涉及军政诸事,在赵祁的谋划中,多朗嘉措除了红教僧众的教务之外,几乎变成了一个大号的土司,有兵马,有百姓,可昌都城方圆八百里之地的二十七处部落草场,布政皆由平藏将军府自处。先驻军,再摄政,以对大宁百姓之心对其民,由军及政,由政怀民,由怀民易其俗,以易俗改其心。
几乎成了日后大宁朝在羁縻之地的必经之路,赵祁甚至借用杨宸的口气在折子中断言:“若可改其心,三世之后,藏民不认教宗而认天子,不以华夷之论及人,抛却衣冠,必悉同大宁之民耳”
杨景对这份平藏策的折子似乎很得意,不断的当着杨智的面说起:“看来徐知余还是教了老七一些东西,这里面有霸道,也有王道,你也拿回去多瞧瞧,日后留着有用”
或许也就是在这一刻,杨智看出了杨景对于杨宸和其余几个兄弟的不同,即便如此,心也毫无芥蒂,他不会像嫉妒杨威犯错毫无惩处那样去嫉妒自己的弟弟,这是他自认为天子该有的容人之量。
萧纲也就在城池交出以后,领着破光营和这一战当中所获的百余车财货再次由蜀地改道南下往阳明城而来,至于赵祁在折子中所言的“改迪庆寺为丽关,以开定南入藏之地,及此以观云单家之心,及此以开定南卫入黄白二教之先”
永文帝大手一挥,也就应时允诺,奉人修在拉雅山脚下的丽关城也因此被弃用,在数十年之后变作一处名唤开南的边陲小城,成为慕名宁藏来往途中一处必经之地供商旅游人停歇脚步,以观盛景。
对于这一切的变故,云单家里因为杨宸扶持而俨然取代其父成为真正法王的云单阿卓即便有怨气也无可奈何,他想的是完全取代多家之前所拥有的的一切,而宁人狡诈,留了多家的一命,也就给了云单家一个不敢叛出的理由。
短短半年里的变故让行将就木的月凉越发的忧心在自己百年之后南诏的处境,为此没有少叹气,当初的多朗嘉措何等威风,红教大有吞并黄白二教,一统藏地之势,可不过半年,当初的鸿鹄伟业的看起来更像是痴心妄想,堂堂红教之主献城而降,多家就此威风扫地,颜面无存,若无宁人的兵马,除了那些日日送进的僧众,几无愿为其死战之将,几无愿随其死战之士。
而与他一道齐名的南疆三雄之一的木增,亡山一战,身陷囹圄,没有杨宸,就只剩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看着子侄一辈的木波如今做了羌王,东羌城内外举兵,磨刀霍霍,一时间两州之地,生灵号泣,五十之下,二十之上的羌人男儿悉数被木波编入了兵马里,军寨如林,民不聊生。
让他徒生感慨,月家近两百年的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在他手上换来了今日的南诏一统,“大宁长河之南,堪称国者,唯南诏耳”的一句赞言他也听过,但上天没有给他收拾残局的时间,月凉并不恨天意,当初天意眷恋给了他一统南诏,做百年英雄的机会,也自然不会让他万事顺心。
那个在史册里都不会留下名字的无名之辈到底是谁无人知晓,只会知道在征讨水东时,恰好有那么一支箭矢上面抹了毒药,恰好那支毒药在乱军里射中了诏王月凉的心口,至此,使得诏王再无征伐之事。
此刻困卧在病榻之上的月凉两眼微微含泪,一代雄主在此刻后继之人的选择的选择上有些优柔寡断的反复无常,他希望南诏迎来一个守成之主,像如今宁人的天子一样,止兵戈,与民休息,给南诏百姓一个喘气过日子的机会。
可多家的覆亡,又让他害怕在如此群狼环伺的时刻,让月腾做一个上不了战马的诏王当真能比英武最似自己的月鹄做得更好。这似乎是一个永远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天意给了月凉准备的时间,让他得到大宁天子亲封,做了南诏王,完成历代先祖夙愿之时,又将月腾扶上世子之位,替月腾扫清了大半走上王位的障碍。
若是此刻南诏之外,一切太平,那就是今日杀了月鹄,他也愿做,可今时今日,即便伏兵已设,他也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
靠近死亡的终点,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究竟是爱月家多些,还是爱南诏多些”
问了大半日,始终觉得没了月腾,南诏无望,没了月鹄,月家有危,历史的车轮总是浩浩荡荡,又总在浩荡些显出一些滑稽可笑。堂堂一代雄主,几年前自以为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可越到暮年,越觉着自己贪图一时之功,给月家带到了这么一个进退两难,动辄倾覆的境遇里。
此刻的月凉身上未披铠甲,而是盖上了厚厚的几层被子,跪在地上的是多年的部将,被自己夺了王位的弟弟,还有寄予厚望的月腾,以及今日生死在他一念之间的月鹄。
“依儿呢?还有多久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