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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4章 东都之围
    盛夏的夜晚还未带去白日的残存下来的最后一丝酷热,洛阳城外的龙门山中蝉鸣之声已经此起彼伏,和山外的人间炼狱不同,此时龙门山和曾经并无什么不同。大魏朝历代帝王苦心在此凿窟所藏的经卷已然静静的看着山下的洢水缓缓流淌,龙华寺和香山寺的钟声禅音也一如寻常。从山巅的亭台远远望去,还能看见几位僧人,在不紧不慢地伴着月色打扫院落。

    纳兰瑜坐在一架古琴之前,悠然自得,尽管杨景事先察觉了独孤信暗中联络杨复远的举动并让刚刚入京的杨宸取了独孤信的人头让纳兰瑜有些意外自己时至今日仍是低估了这位帝王。却也可怜他一世不求杨家人手足相残又不得不早年被先帝当作磨刀石历练,中年还得经受自己谋逆的弟弟死前最恶毒的诅咒,还有眼下,野心勃勃的儿子即将到来的背叛。

    从始至终,纳兰瑜都未曾真正害怕杨景,他只是不解,为何已经御临天下数年的杨景对自己的儿子还是这般心慈手软,又对旁人动辄雷霆,莫非杨家的血脉永远都是杨景的一根软肋?纳兰瑜卜卦没能得到答案,自己抚琴许久也没能得到答案。

    两个书童坐在他的身后,陪他一道看着山下的龙门寺,也看着人间烟火不胜从前的东都城,永文七年的这个夏天,天上的繁星依旧灿然,可苦苦支撑了一月的东都城里,已经看不到从前的灯火。只能在青天白日时,站在此处远远望见那座四四方方的城池,远远望见东都城太极宫里那座高耸入云的乾坤殿。

    摆放着古琴的香案旁,除却那点炉香之外,还有三两封书信,忠心于杨泰并将营救杨泰的所有希望寄托在纳兰瑜身上的人们用数条性命的代价为纳兰瑜探听来了有关长安和南疆那座城池的消息。

    “小姐被罗义救走,未养于王府,罗义亲信不再,寄居乡野,楚王妃有孕.....”

    “怀国公府六百一十三口,悉数为锦衣卫所杀,三处侯府千余人,东门立斩,有言太子亲承平逆之事,独孤涛已率残部往榆关而去....”

    “有诏,曹蛮节制两道兵马平定东都祸乱,楚王为营下副将...”

    “楚王仓皇离京,恐为东宫所疑....”

    “楚王已出潼关,率军四万有余....”

    “楚王已近洛宁,沿洛水而下,恐直奔东都....”

    纳兰瑜寻觅许久,未曾得到杨复远率军出北宁城后的只言片语,他心里了然,以杨复远的性子,恐怕不止自己,便是宫里的密探,也早就在他离开北宁那日已经被处死,让普天之下无人知道他杨复远将要领军去往何处,又要做什么。

    亭台的百步之内,尽是巡弋的晋藩侍卫,披甲持剑,好不威风,当纳兰瑜的琴声又一次悠然而起时,身后却是杨建的声音搅乱了本该有的宁静。

    短短一月之内,杨吉对纳兰瑜可谓是言听计从,也正因如此,自兵围东都以后,晋军连战连捷,士气大振,在东都城外新募甲士一万,洛阳城破似乎指日可待。

    “哈哈哈哈,军师,本王就知道你又在此处看弹琴”杨吉一身戎甲,喜笑颜开提了两斤酱牛肉和一瓶从洛阳城外寻觅而得的佳酿跑了过来,坐到纳兰瑜对面后立刻屏退了众人。待众人退去后,又颇为殷勤的亲自为纳兰瑜打开包着牛肉的紫叶,又满了一杯小酒。

    “王爷今日为何如此高兴?”

    杨吉的种种举动纳兰瑜早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地浅尝一口问道:“这酒不错,不知名唤为何?”

    “父皇在时曾说过,行军打仗和吃饭睡觉都是一个道理,不用文绉绉的,军师不用这么说话,直接问本王这酒叫什么名字就成”

    “哈哈哈,王爷说笑了,那这酒的名字是?”

    “就是洛阳城外正宗的钩酒”杨吉也给自己满了一杯,马不停蹄地碰到了纳兰瑜的杯上之后一饮而尽了说道:“军师神算啊,曹蛮个莽夫果真中计,只领了五千人就想冲过本王去找北边那帮被打疼了一步不敢南进的河北兵马。真以为自己还是三十年前开国的大将军了,恐怕东都城里那帮人还真把曹蛮当作救命稻草了”

    杨吉的言语和神态之间,满是对曹蛮这般莽撞举动的不屑,纳兰瑜却是缓缓站了起来,先是替杨吉满酒,使得杨吉连声道谢后说道:“王爷真是如此看护国公?”

    “五千人打五万,孤军深入,这不是莽夫是什么?”

    “王爷只看到了第一层,我们已经放了一些百姓出去,说东都城里易子相食,东都城外尽是狼藉,数十万百姓皆有性命之忧,曹蛮既是大将军,领兵到了潼关明明知晓却见死不救,让其麾下的将士如何看他?何况护国公本就是盖世英雄,王爷以为他是轻视了自己,才敢如此孤军深入,实则不然,若是他在潼关闭门不出,虽可苟全性命,却是下下之策”

    “哦?这话有什么讲究?”杨吉起了兴致问道。

    纳兰瑜则是娓娓道来:“东都附近百里的城池大多被我们逐一击破,劫掠一空,俘众数万,洛水以北王爷又是连战连捷,护国公如何能不知道,他若是在潼关闭门不出,只能是不胜不败,坐视咱们取下东都后登高一呼,但放在全局而言,国朝北伐,大军深入漠南,东都却落入王爷之手,王爷西可进长安,东可进胶东,往南可直落占尽天下赋税半数的江南之地,到那时,可不是他们要困死王爷,而是王爷要困死龟缩关中不出,数十万大军在北的朝廷了”

    “哦,所以皇兄会马不停蹄地让本王的好侄儿领军出关,曹蛮抑或是猜到朝廷定然不会坐视本王不理,他身后一定会有千军万马而来,不必担心潼关,可是这个意思?”

    “王爷又错了”

    “又错了?”

    纳兰瑜看到杨吉困惑的脸后笑道:“曹蛮得到的明诏定是要其在潼关不出,以防备殿下取下东都后西进,可曹蛮知道,殿下还有往南而去的机会,河北诸军屡战屡败,若是殿下往南,承平日久的中州腹地恐怕会望风而降。所以曹蛮唯有孤军深入,一来牵制住殿下,若是能到洛水北岸整顿河北各军最好,便是不能,他还可以改头杀进东都城。只要东都在手,殿下便不敢领军西进,也不敢南下,等他在洛阳站稳了脚跟,待朝廷兵马一到,殿下便是无家可回又插翅难逃”

    知道曹蛮打算的杨吉猛地站直了身子:“那老匹夫真是这么想倒也不负这名将的声头,只不过五千人马对本王五万大军,凭什么就能让他毫发无伤的逃进洛阳城?未免太小看本王”

    “曹蛮不负一世英雄之名,如此年纪,刚刚从病榻起身都敢自入死阵而求胜,可楚王也来了,已经到了洛宁,稍有差池,说不定真让曹蛮钻了空子”

    “哼!本王在洛宁有五千兵马,固守城池坚守十日也不难,可本王只要三日,就能让曹蛮那老小子死在洛阳城外”

    杨吉跃跃欲试,仿佛杀死一个有立国之功的天下名将,走上那张金闪闪的龙椅自己也能痛快些。

    “臣说过,轻敌乃是大忌,楚王麾下的兵马可是三月定藏,王爷不该如此轻视楚王,若是洛宁一日都守不下来,该如何?”

    “哈哈哈哈,军师说笑了,咱们这些时日不是打得从前蛮横的河北兵马不敢望南么?五千人马固守城池,怎么会一日都守不住?”

    等到纳兰瑜笑而不语,杨吉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急忙改口道:“那军师以为,究竟该如何?”

    “想必楚王也猜得到曹蛮孤军深入的用意,一至洛宁,定然会猛攻好让王爷分兵以此让曹蛮多一分胜算,那王爷就反其道而行之,弃守洛阳以西,分兵三万拦住曹蛮去路,在分兵两晚,今夜就取下东都,既然鱼儿已经上钩,东都这个诱饵,咱们也该收了”

    “只是三万人就能拦住曹蛮?”

    “王爷刚刚不是还瞧不起护国公么?怎么此番又觉着三万人拦不住五千人了?”面对纳兰瑜的质问,杨吉默不作声,纳兰瑜又只得亲自指点迷津:“曹蛮可以去北边,若是曹蛮知道王爷不再放饵,根本瞧不上他这位护国公,反倒要以东都城和楚王周旋,杀楚王一个回马枪呢?”<a href="http://www.166xs.cc" target="_blank">www.166xs.cc</a>

    “那曹蛮会如何?军师你就别藏着掖着了”

    “曹蛮不想落一个久攻不下的局面,定然会直接回援东都”

    “军师如何就知道曹蛮一定会如此?”

    杨吉也站了起来,和纳兰瑜一道看向东都城,纳兰瑜则是浅浅说道:“人心二字,素来便是世人最大的败笔”

    或许说到此处,纳兰瑜又能想到在横岭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威名扬于四海的男子,撇下十万大军孤身北返入京请罪的时候。

    杨吉高兴地下山而去,整顿兵马,打算遵照纳兰瑜的意思分兵而战,却并未想过,纳兰瑜此计的隐秘。匆忙之间,杨吉甚至忘记了和全心全意所信赖的军师告别,之前是纳兰瑜迟迟不让他取下洛阳成全了一个叫做欧阳益的年轻人借据守东都一月使晋逆久攻不下的名头。也果真引来了曹蛮和杨宸,这些时日动辄大胜的场面让杨吉有些恍惚,恍惚的以为其实自己父皇当年做的事也并没有那么难,等到大败杨宸和曹蛮,西取潼关直捣关中,长安闻风而定的场面仿佛近在咫尺。

    翻身上马那一刻,杨吉甚至想到了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兄在长安城外向自己请降的场面,或许是痴人说梦,但又有几人能说这世间万民谁不是人生如梦。

    龙门山巅,琴声缓缓响起,在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中,围绕在纳兰瑜周围的晋藩侍卫开始被身旁之人所突然刺死,哀嚎惊惧之声被琴声与蝉鸣鸟叫所掩盖。闭目之前瞪大的双眼所能看到的也只有漫天繁星,再看不见北地晋阳的沃野,连绵千里的麦浪,再听不到晋阳之地心仪女子的小曲,还有那座三晋之地正中的晋阳王城。

    带着连日大胜而士气高涨的晋藩将士,杨吉很快将兵马分作两拨,在让麾下将士今夜再睡个踏实觉前,也自然说了明日的决定:“五更,本王领两万士卒攻取洛阳,王柏你率三万人马,去拦住曹蛮个老匹夫,三万人给本王围住他,待本王取下洛阳便来助你,就用护国公的命来为咱们西进长安祭旗吧”

    “诺!”

    晋藩大营连日的安静之后一番异常举动自然让城头的洛阳守军察觉,他们在欧阳益的率领下,已经苦苦支撑了太久。如今的欧阳益没有再穿着那身鲜红的官袍,而是换上了厚重的黑甲,多年来读遍经史子集好不容易高中进士的欧阳益并未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大宁东都这座孤城的顶梁柱。

    听到了城外进军大营的异动之后,欧阳益将麾下仅剩的几位将军唤到了景川门城楼上,那面血迹斑斑的宁字大旗迎着夜风在月光之下呼呼作响。城楼之上除了少数巡弋的甲士之外,许多都是依靠在城楼的睡着的士卒,换言之,是洛阳百姓。

    有人一月前还是大宁东都的贩夫走卒,有人半月前还是东都天牢的四犯,也有人还是十日前东都太学的学子,此刻他们都一样穿着黑甲,依靠在黑夜之中,在呼呼作响的宁字王旗之下沉沉睡去。

    “大人今日唤我等前来,是为何事?”

    欧阳益神情凝重,原本苍白的皮肤在这些时日变得肮脏不堪,四目之下都是东都仅剩的武将,他们的同袍也已经大多战死,血染城楼。没有这一仗,或许他们永远也不会瞧得上欧阳益这位年纪轻轻的新科进士。

    只有喊出这声大人,几位资历不轻的将军才记起欧阳益从来不是武官,几位武将之中最为年老者,还曾是当初先帝帐下的侍卫,但这一刻,他也沉默不言,苍老而清澈的眼睛望向了欧阳益。

    “不瞒诸位,若是所料不差,朝廷的援军应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