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里尚未结束的血战又开始在太极宫中出现,太极宫中留守的婢女大多在战事之初便被欧阳益放出宫去,伴随着宫门被晋藩士卒用取来的巨木撞开,除却几百士卒之外,太极宫里留守的只剩下最为人所轻视的宦官阉人。
贪生怕死之人自然会趁乱逃出宫去,幸运一些,能勉强逃入百姓民居之中自保,若是不幸些,只能死于宫门之前的乱战当中。令欧阳益有些意外的是,在如今的太极宫里,还有些苍颜白发的宫人,或许走不动,也无力再用刀剑去年轻的晋藩士卒厮杀,有不少人都选择闯进火海,或是沉湖自尽。
还好这番场面是在东都而非长安,否则便是大宁的亡国之相,欧阳益命人取来了火把,扔进了乾坤殿中。火势很快从乾坤殿的地砖之上沿着火油直扑向那座空悬已久的龙椅,自先帝广武二十年夏入关中大旱率文武百官洛阳避暑之后,洛阳城里从未有过今日的热闹,那张与长安城奉天殿里一样精美无双的龙椅,也静静地候在了乾坤殿等待着自己的主人整整十二年。
猛烈的大火从前殿烧进了后殿,后殿之中的宫帘玉床更是助长了火势,使得不过才短短一刻光景,晋藩的士卒还未来得及杀到乾坤殿前,就已经让整座乾坤殿在火海之中燃起了浓烟。如此参天的浓烟,本该是在边塞的连城之上。
杨吉才刚刚率军闯进太极宫,遇到的皆是死战之士,还有这一片汪洋火海,不断有人在火中烧得噼啪作响,哀嚎惨叫之声不绝于耳。杨吉有些出神的看着自己亲手造成的人间炼狱,在亲信侍卫的扈从之下想起了什么:
“乾坤殿那头呢?乾坤殿呢!”
“王爷,现在都是大火,哪里知道乾坤殿啊”
杨吉大怒推开了侍卫,厉声说道:“本王要在乾坤殿遵先帝遗诏拥立二哥为帝,走,去乾坤殿!”
被推开的侍卫急着凑过来想要抱住走向大火的杨吉,可杨吉犯起了犟,执意要乾坤殿看一看。不得已中,数十万将杨吉团团围住几十人在乱军和大火里穿过御花园奔向了乾坤殿,乾坤殿前,只剩下欧阳益不过数十人。
当欧阳益看着被众人簇拥着走上乾坤殿石阶的杨吉,杨吉也看到了此刻披头散发,怒目圆视的欧阳益。
“逆臣!为何要烧了我家的东都!”
“哈哈哈哈,这是杨家的东都,是杨家的天下,可你,配是杨家人么?”欧阳益癫狂的坐在石阶上,背后是乾坤殿里燃起的参天大火。
“欧阳益,本王知道你的名字,你若愿降我,本王愿等日后在长安拥立二哥为帝之后,让你入阁拜相!昏君无道,不识忠臣,将你贬出长安,你何苦为他卖命!本王惜你之才,知道你的忠心,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来日入阁拜相吗!”
欧阳益指着杨吉破口大骂道:“就你,也配提忠心二字,若是我没猜错,朝廷的王师怕是已经到了东都,晋王殿下身死之日也不远了,我就先下去看看,看看你这位千岁晋王,是如何身死东都!”
“住口!”
欧阳益举起了剑,跟在杨吉身边的晋藩侍卫也纷纷开弓引箭,四目相对之间,欧阳益还是长叹了一句:“天佑大宁!”之后,拔剑自刎。而数十支箭矢也纷纷朝欧阳益射去,十余支箭扎进了他尚未冰冷的尸体之上。
杨吉迟疑的沿着石阶走上去,有些庆幸杨家有这样的忠臣,也有些懊恼这样的人却只能站在他的对面宁死不降。这不是他想要的东都,他想要的东都是那个记忆中繁华无比的东都城,他想要的是日后在东都改元登基,想要的是走上乾坤殿接受群臣的三呼万岁。
但是如今被他踩在脚下的却只是一片焦土,还有一位心向长安的忠臣义士。天色已晚,太极宫的大火已经无力去救,只得任凭他将这座前朝留下的太极宫烧得一干二净。杨吉站在欧阳益的身边,料想到今日这场恶仗该是到了尽头,一月的时间蛰伏城下终于换来将洛阳百里之内的城池攻掠一空,终于换来了此刻站在乾坤殿前的机会。
“今夜去龙门山请军师入城,各自收拢本部兵马,豹子营明日随本王一道北上诛杀曹蛮,连马营留守东都,修葺城池,本王那位好侄儿最多半月就该到东都了”
“诺!”
杨吉刚刚闭上眼睛舒缓些许,就听到有人在问:“启禀王爷,那欧阳益这尸身?”
“挂在洛阳城头,广张告示于洛阳百姓,若有忤逆者,悉如此命!”
“诺!”
等到杨吉好不容易在残破的太极宫中寻到一处殿宇睡下,欧阳益冰冷尸身也在黑夜当中被人拖走,留下未干一地的鲜血在石阶上被拖出长长的痕迹。
“爹,这该是个大官吧,不然怎么会让咱们单独收尸送到城楼上去啊?”
“闭嘴!你不要命了,让你收就收,让你扔就扔,哪儿来这么多话”
宫门前,欧阳益的尸体被一老一下抬上了马车,此时杨吉的亲军正忙着在太极宫里巡捕,各营兵马也在城中追杀那些不愿屈降意图暗算晋藩将士的流民官军,这桩杨吉亲自吩咐的差事,竟然落到了这城中寻来的收尸人父子身上。
老头子干这行少说也有数十载,多少瘆人的场面都能做到面不改色,但当他一支箭矢又一支箭矢的从欧阳益的脸上,身上拔出之时,还是有些颤抖。父子两人将草布裹在了欧阳益的尸身上,转头等着晋藩士卒宣命。
“这是五两银子,我们今夜忙不过来,就交给你俩把这人尸身送到定武门去,就说是王爷诏命,乱贼之首欧阳益,悬尸定武门七日,以儆效尤!”
说罢,一袋碎银被扔到了父子两人手中,那宣命的晋藩士卒还提醒了一句:“送到定武门,把这帖子交给守城的参将,他自会再赏你几两银子,早些送去”<a href="http://www.166xs.cc" target="_blank">www.166xs.cc</a>
那人说完话,左右张望了一眼,两个披甲持剑的侍卫便站到父子两人身边。老头子连连应声之后收下了银子,让其儿子在前拉车,他在其后推车,两名晋王侍卫一左一右的跟在父子两人身后就此离去。
太极宫的火尚未熄灭,但厮杀喧闹了一整日的洛阳城已经渐渐安静下来,尽管一路上还能听见有晋藩士卒破门而入劫掠家财,奸淫女子而传来的惊惧哀嚎之声,但比起白日满地尸身的场面,已经要好上许多。
久攻不下的怒火还有破城的喜悦让今夜的洛阳城变作了晋藩上下游戏的猎场,大街上被洛阳百姓收敛在街道院墙两侧的尸身在黑夜当中难以分清谁是守城的朝廷兵马,谁是造反的晋藩士卒,就像这些劫掠的时候,难以分清,谁是大宁的百姓。
东都的浩劫从今日开始,父子两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当爹的心头有个念头,可看着自己儿子在车前奋力拉车,绳索在肩膀生生勒出两条血丝的时候又不得不一次次打消下去。
“喂!停下”身后传来的声音险些吓死了这个老头子,平日里除非是自己拉车,否则仅仅是如此在车后推一把,他根本不会流汗,但是此时,额头硕大的汗珠还有心里的惴惴不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紧张。
“军爷,您有什么吩咐?”
“问你个事,洛阳城里的青楼在哪儿?”
“啊?”老头子有些惊讶,颤颤巍巍的说:“这仗一开始打,许多人都拼命往城外跑,人人都怕都要死,家家户户都是关着门,也没听过这青楼还在做事的话”
“真晦气,爷们儿憋了一月了,憋得慌,那你说说,哪家姑娘漂亮些?”
“这倒是真不知道,不过当初御史秦相公家里的女眷倒是天姿国色,就是听到晋王造反的消息,秦相公就领着一家老小逃了”
这老头子的话里话外都说尽了,就是不肯明言究竟哪里有貌美如花的姑娘,晋藩的侍卫砰一声拔出剑来说道:“你个老头子,王爷这是奉先帝爷遗诏讨伐昏君,怎么在你口中就是造反了?不要命了不是!”
老头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赤裸着上身在前拉车的儿子也是冲过来瞪着眼喊道:“爹”,却被老头子一把拉住。
本想作怒的晋王侍卫看着老头子颤颤巍巍的将刚刚得到的那袋碎银递了过来说道:“军爷,军爷,我儿年纪轻,军爷大人大量,就饶过他,饶过他,这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军爷收下,过些时日去城里买个痛快”
说罢,又从腰间解下一袋银子放到了另外一人手中,两人收下银子才缓缓说道:“老人家,还是您懂规矩些,这样吧,我们哥儿俩自己先去寻个快活,你把这晦气赶紧送去定武门,都说了那头的将军得了帖子会再给点赏赐,我们哥儿俩就不要你的了,如何?”
听到这个消息,老头子是大喜过望,连连应是,等到两人转身离去时,被其儿子搀扶起身的老头子面露愁容着说道:“狗子”
“爹”
“你可知这躺在这里头的人是谁啊?”
“刚刚不都说了,这是欧阳大人”
老头子走上前去解开了麻布,取来了车旁边的一把短刀说道:“欧阳大人是忠臣,咱们爷俩若真听了这狗日的晋王之命,把欧阳大人送到定武门挂起来悬尸示众,将来下去,祖宗都饶不过咱们,今日让这两个混账看着咱们也算是老天开眼,你且去把欧阳大人的尸身藏起来,我去办些事就回”
“爹,你要去做什么?”
“这两个王八蛋定然要去糟蹋哪家姑娘,我去宰了这两个畜生,既然被咱们爷俩遇见了,就这么不管,只怕日后儿孙要遭罪,你还年轻,回去先寻个地方把大人葬了,明日一早带着你娘和七斤先逃到城外老宅去避避,晋王定然成不了气候,朝廷也不会忘了欧阳大人这样的忠臣。等那时,你便去官府让他们还给欧阳大人一个体面”
“爹”
“去!”
老头子一把扯下了自己儿子年轻且粗壮的手臂,凹陷的皮肤在数十年的沧桑风雨中已经留下了许多茧子。狗子了解自己的爹,知道这犟脾气的老头子定下的事就不可能再有能去改掉,只能看着老头子腰间别着一把弯刀,手里还是给死人移骨的斧子沿着刚刚晋藩侍卫离去路摸了过去。
狗崽又站到了马车前头,回头望了一眼在草席被拉开后面容惨白身子僵硬的欧阳益,声音颤抖着说道:“大人,您坐稳咯”
东都城,夜风习习,今夜对许多洛阳百姓而言是一场浩劫,数不清的良家女子被自己的父兄想尽办法给藏了起来,一旦寻欢的晋藩士卒寻到,也总会宁死不屈,父兄既死,自尽以求清白者比比皆是。
洛阳百姓和晋藩逆贼的不死不休,也才刚刚开始,绝不会因为天色昏暗而消止,太极宫的那把大火,还有耸入云际的浓烟,已经有太多人看到,也有太多的人记住了这个叫做欧阳益的名字。
杨吉从太极宫的逸云殿中醒来,才知道仅仅昨夜,晋藩士卒在洛阳城中而死者都有数百,伤者千余。而最令他出离愤怒的,则是洛阳城外传来的消息:
“启禀王爷,楚王麾下蒋正领军一万攻破洛宁,洪海率军一万,已破宜阳,距我们不足百里”
“怎么可能?他长了翅膀?这么快就到宜阳了?五千士卒只守了洛宁一日?”
“启禀王爷,楚军攻洛宁时诈降败走,这才致使城破,而宜阳则是,则是那叫洪海的武将太过霸道,季将军不堪受辱,率军出战,被洪海那双巨锤在城下砸成了肉泥,三军惊骇,致使城破”
杨吉把折子扔到了殿门之前,匆匆起身想要披甲早些出城去将曹蛮的五千人马拿下后回洛阳固守。刚刚拿起罩甲,才想起来问道:“军师呢?军师还有多久入城?”
“禀王爷,军师,军师他”回命的侍卫有些迟疑,被杨吉骂了一句后才接着说道:
“军师不知去向”